作者:宿星川
他们撑起两把雨伞,起身走向雨里。金发男人拢起自己的皮衣衣角,黑长直就在此刻注意到了一样东西。
“队长,你腰带上挂的那个配饰是什么?我第一次在游戏里看见,很特别。”她说,“我不记得在人物创建界面看见过它。”
“哦这个,内测问卷的奖励。”金发男人随口道。
他不着痕迹地将徽章挡在了皮衣之下。
如果黑长直足够见多识广的话,她会知道,这不是什么内测玩家的勋章。
而是只有游戏内部策划人员才能给自己的账号装配的,专属道具。
金发男人抬头看向被黑色建筑物分割开的灰色天空。大雨倾盆而下,他却在这须臾飞过城市的乌鸦漆黑的影子里,看见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白色死神,你怎么可能从这个城市里消失呢?”他低声道。
虽然不知道你最终定稿的姓名和形象,但我可是你的最初草案的……
创作者。
“他”永远无法过上宁静的生活。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因为满怀仇恨和愤怒,饱受虐待、使他无法融入正常人的童年与本性,才是他的人生命题。
……
白唯跑到美术教室后面的办公室里,拿着茶杯疯狂喝水。
“白老师?白老师?”
“你看见白老师了吗?他跑到哪里去了?”
“白——老——师——”
女孩子们的声音从窗台边远去,白唯此时此刻才从遮挡自己的柜子下爬了出来,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现在的小女孩都这么夸张的吗?
在进入学校之前,白唯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受到如此空前绝后的欢迎。他走到操场上时就已经有学生向他这边张望,他离开校长室时门口爬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第一节美术课刚上课,所有学生都盯着他的脸看。
白唯毫不怀疑,第一节课上他们什么都没听,光顾着看他了。
“……美术课这种东西很好上的。你只需要随便念念ppt就行了。所有的同学都会在下面看小说或者写数学作业,没有人会注意你在讲什么……”
白唯的脑海里又闪过乔敏的话。
根本不是这回事!
“女孩子们很热情啊,是不是?”其他年级的美术老师走进办公室,她抱着教案,笑着揶揄白唯,“今天我上课时,班上学生问我,知不知道九年级来了个很好看的美术代课老师。白唯老师,你介意我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们吗?”
白唯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咳嗽时,美术老师笑道:“好啦别紧张了,我开玩笑的。那些学生都说,你讲得很专业……呃,这里怎么有人?”
她看着窗台下的位置。
几个男生从窗台下冒出头来,且红着脸:“对不起老师!我们是过来捡球的!”
说完,他们空着手跑走了。
白唯:……
美术老师:“好明显的借口,哈哈哈。不过你也应该习惯了吧?你上中学时,应该也很受欢迎吧。”
美术老师明显对白唯也很有好感。她找出很多共同话题,想要和白唯搭话。可白唯的每一句回答都一板一眼,十分僵硬:“没有。”
“没有受欢迎?不应该呀。”她又眨了眨眼睛。
白唯:“只是普通同学关系。”
美术老师做了最后的努力,和白唯继续搭话。可白唯的每个回答都彬彬有礼,但像是标准回答,既不风趣、也不幽默。
原来是个木头美人。
她有些意兴阑珊,以去上课的理由,离开了办公室。
白唯在她离开办公室后,找来清洁工具开始打扫,尤其是美术老师刚刚掉落头发的区域。还有她的手指——她沾着颜料的手指在白唯的办公桌旁边靠了一下,然后又随着他们的对话在白唯的桌面上随意摩挲。颜料和掌纹于是满桌都是。白唯一直在忍耐,在她终于决定离开时,这份忍耐差点到达极限。
他在打扫中,心灵又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操场上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嘈杂又遥远,仿佛也来自他的青少年时期。或许就在某个瞬间,或许就在太阳光照射到桌上书本一角的某一刻,白唯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被漆黑窗框分割成四块视野的玻璃之外,不是白马中学的操场,而是他少时中学的操场。映照在这四块视野之上的他的影子,不是成年的他拖着拖把的影子,而是少年的他拖着拖把的影子。
“白唯,又在打扫卫生啊!”
“别这样说话,这样说不好,没有礼貌。”
和童年时不一样,少年们的恶意不会如此明显地表达出来——尤其是在一所贵族中学里。所有人都学会了礼貌。
尤其是在成绩优异,又是当地名门望族之后的白唯面前。
没有人会去招惹白唯,面对异类时的恶意也只会转化为陌生。更何况,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白唯时常让他们感到恐惧。即使是再不长眼的刺头,也会下意识地在白唯面前保持缄默。
贵族学校里不是没有被欺凌的学生。白唯曾经见到过一个。他被孤立,被几个人按在水池里。那几个玩得起劲的学生看见白唯经过,白唯分明没做什么,他们却被吓得一拥而散。
只剩下那个小胖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水池旁。白唯看了他一眼,说:“你应该去报告老师。”
小胖子却说:“你是白唯!我知道你的。你总是独来独往,他们都不和你一起玩。就像他们也不和我一起玩一样。”
白唯后来在教师办公室里看见了这件事的后续。班主任叫来了小胖子的家长和霸凌者的家长,他们在办公室里进行了并不那么有效的交流。而后,在班会课上,白唯自己班级的班主任也提到了这件事。
她说:“孤立同学,不和同学一起玩是不对的。”
班会课结束后,学生三三两两结伴着去小卖部或去食堂。白唯在自己的座位上独自清理桌面。没有人叫他,没有人询问他,也当然不会有人把他的笔袋丢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的同龄人会说孤独很可耻。他们会欺负那些一个人吃饭的人,因为他们很孤独。但白唯是个例外。他同样是一个人,没有人欺负他,也没有人和他说话——就像小胖子说的那样。
小胖子的被孤立可以作为霸凌事件报告给班主任。可白唯的孤独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没有被欺凌,没有被看不起,他自己的感觉也不太坏。
可他没有朋友。
或许每个人都需要有几个朋友。白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异常。可他实在不能理解要如何和他们说话,也无法理解那些人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分享欲——他们轻而易举地对身边的人提起每一件事,好像那是值得言说的话题,又或者这里面藏着值得分享的某种情感。
白唯也试着给予友善,可他实在无法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们在做什么。或许空空荡荡的内里是给不出东西的。好像他给出的礼物再多,这些人也是客客气气的。
就像给予的情感不能用礼物价值来替换,这可真让人头疼。
那个被霸凌的小胖子也曾出现在白唯的生活里。他在那之后黏上了白唯,想和他交朋友似的。但一个学期后,他也离开了。
在那之后,他亦是转学了。白唯在同学录上留下过属于他的一页,但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对方的电话号码。
十年过去,白唯还是在这里,维护着地面的清洁……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亲爱的。”
电话那头传来了卢森稳重又不失醇厚,优雅又不失深情的声音。
白唯:……
多么成熟的声线。和卢森早上在家里时那兴高采烈的“亲爱的”完全不一样。
很显然,卢森肯定是在被学生们簇拥着,为了体现自己身为成年男人的精英魅力才在用这样的语气讲话!白唯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条纹西装,但坐在轮椅上的模样。
“你……”白唯调整了一下语气,“你的课上完了。”
卢森低低地笑了一声:“对。这里的孩子们都很有悟性,很好学。”
白唯:……
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求求你恢复正常吧。
卢森:“晚上一起去西餐厅吃饭么?”
“不然呢?你早上也没买菜啊。”
白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竟然是他说出来的,他可不想让镇上的人知道他和卢森会吵架。好在办公室里也没有其他人……卢森应该不会弱智到在走廊上开公放……白唯定了定神,最终道:“好的,老公。”
卢森又低低地笑了两声:“下课后我来接你。”
白唯:……
接什么,用你的轮椅来接吗。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和小说。”白唯最终暴躁地说。
白唯直到挂电话时,才忽然发现办公室门口多了一个人。他几乎是被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那个人似乎在无比专注地看着他。
刚才他和卢森的对话不会被他听到了吧?
这个人也坐在轮椅上。他比白唯瘦小,穿着宽松的衣服,裤管里的腿也细瘦,似乎在轮椅上已经坐了很多年。他的头发不算很短,却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被好好照料着,衣服也很干净。
可他除这以外的部分都透露着久病和虚弱。白唯在看见他乌青的嘴唇时,感觉他长得有点眼熟。
“你好。”白唯说。
那个人的眼睛终于从白唯健康的长腿上挪开了。他对着白唯,用他乌青的嘴唇笑了笑:“你好……咳咳。我是来办公室里拿我的画的。”
这个人是学校里的学生?白唯觉得很异常。即使看起来很瘦弱,这个人的年龄也绝不是在少年这个年龄段的。
“我不是学校里的学生。只是这几年,我经常在中学的画室里画画。因为我的姐姐是这所中学毕业的。”那个人说,“我们家对这所中学也一直有些捐助……”
这个人的身份听起来云遮雾绕的。但在那个人摇着轮椅,从一堆画卷里找出自己的那一卷时,白唯想起了早上美术老师对美术教室的介绍。
“走廊尽头的那一座教室是私人画室,以前的校董的儿子的。这栋美术楼都是他们捐的。哈哈,你是不是挺惊讶于这座学校的残疾人设施还挺多的?这些也是之前那个校董让建的……”
白唯敏感地捕捉到了“之前”这个形容词,但尚未理解其中含义。可现在,看着眼前的人,有钱的校董,从前的校董……他有了个猜想。
校董是“以前”的,是因为他已经死了,还是因为车祸去世的。眼前这个人,是校董的儿子,是因为另一场车祸落下残疾。
而符合这个条件的人,白唯已知的,只有隆冬的弟弟隆夏。
果然,那个人说:“你是学校新来的代课老师吗?”
“是的,我是白唯。”白唯说。
“哦!你好,我是隆夏。”那个人说。
这也能解释白唯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了。隆夏和隆冬是姐弟,他们面容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在进行进一步的自我介绍前,隆夏说:“哦!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
“嗯?”
“大半年前搬到雪山镇的高知家庭,镇上谁不知道呢?”隆夏道,“而且你还是我姐夫的同学。他在家里经常提到你。”
“原来如此。”白唯道。
他有点心不在焉,脑袋里想的全是卢森最后一堂课讲得怎么样。正是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隆夏看着他时,眼里闪烁着的仇恨和嫉妒。
还有不甘。
“我帮你把画搬进教室里。”路过走廊尽头时,白唯客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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