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夜里来的时候看不清情形,今日一早出门天已亮起,班贺看清了城内漂着杂物污浊的积水,触目惊心。不时有猫崽大的黑老鼠在水中穿行,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点,也有来不及着陆淹死的鼠尸被枯叶卷着随波起伏。
也不知昨夜有没有碰到这些,班贺忍不住皱眉,调转视线。
另一个方向,一艘小船在淹水的街道上逡巡,撑杆的人戴着斗笠,低头在水面搜寻着什么。
班贺瞥见船上横着的几双脚,先是一怔,随即心下一沉,意识到那是一艘收尸船。
大水来得又急又猛,正值半夜,一些人甚至来不及苏醒,就在睡梦中被淹毙。官府专门派人将城内漂浮的亡者打捞起来,以免他们烂在水里。
“城内有大夫吗?”班贺问道。
林孝宇点头说道:“有。城内有两家医馆没有被淹,其他医馆的大夫及时获救,应当可以应对。”
班贺安心了些:“那就好。”
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渝州城内的水都是污浊之水,淹死的动物与人的尸首,将会成为疫病之源。
不幸中的万幸,渝州不是第一次大水,林孝宇有经验,已经做好了防备。
可这样的经验,宁愿没有用武之地才好。
班贺忽然想起一个人,说道:“对了,林知州,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林孝宇抬起头来,班贺说道:“我有一位故交,是渝州人士。原是在玉成县做典史,后来携妻女回了渝州城,名字叫做杨修。”
林孝宇眉心一蹙:“这名字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了。”
班贺道:“不着急,公事要紧。”
林孝宇说道:“班侍郎找人不急于一时,若这人真是在渝州,到时候核实人口,肯定能找到。”
班贺点头应了声,将这件事暂时抛到脑后。
到达清江堰,紧急征调的数千民夫正在水中奋力抢修,不断将岸边的石头投入江中。
班贺站在岸边,手持林孝宇从库房翻找出的图纸,与眼前堤坝对照,各处宽、高、厚数据标识详尽,可以看出设计建造堤坝的工匠能力不弱。
班贺望了眼伫立江边的水则碑,问道:“水位超过几划了?”
林孝宇道:“超过了六划。”
几乎是记录中近五十年来最高水位了。
今年降雨超出堤坝承受范围,天灾面前更显人力之微薄,但他们不能因此放弃自救。
班贺仔细观察被驻军将士连夜扛着沙袋堵上的决口,那些都是建造时的薄弱处。
治水别无奇谋妙计,全在束水归槽。束水亦无他法,唯有坚筑堤防。修围、浚河、置闸,三者如鼎足,缺一不可,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任谁也无法凭空将水变走,现在还是得想办法分流泄洪。
他转向林孝宇:“林知州,还有多少人能调动?能调来的人都调来,用沙袋石头加固,还要继续增修大堤。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若是溃坝,下面的城镇、盐池就都完了。”
林孝宇哪里不知道后果,但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实在是后继无力:“将士、民夫夜以继日,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班侍郎您实在有所不知,我们每日派人夜巡,不仅防大水,还要防人呢。”
班贺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林孝宇长叹一口气:“班侍郎,清江堰筑起多年,的确保护了很多城镇和百姓,但大水始终是隐患。渝州在南岸,江北是万顷良田,顺江而下是盐池,您说,水若是真拦不住了,该流向何处?”
班贺一愣,随即摇头:“不到那一步,就别去想舍弃谁。”
“班侍郎是来救灾的,果然胸怀大德。可随时面临大水威胁的人只会想,自己是否会成为被放弃的那个。”林孝宇面露疲惫,“下官已经尽力而为了,我也不想,渝州在我眼前被淹没。”
“别想太多。”班贺坚定道,面对灾情已经够乱了,不愿再去想这些利害关系,“我只知道,水利是工部职责,我只管勘察堤坝,控制水情。堤坝不出事,也就不用牺牲任何人。”
说完,班贺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堤坝与图纸上,紧锁的眉心却无法放松。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若是严格按照图纸建造,这座堤坝不至于出现如此严重的决口。再想到林孝宇的话,班贺凝视眼前堤坝的目光愈发凝重。
“这些决口什么时候出现的?江北现在是什么情况?”班贺紧盯着林孝宇,神情迫切。
林孝宇道:“北岸也受了灾,不过地势比南边高,因此不算严重。”
“立刻派人查看堤坝周围……不,这件事不麻烦你了。”班贺说道,“走,我们回去,找陆将军。”
正要往回走,却见身后陆旋带着一队人马向着他们的方向赶来。
见班贺露出意外的神情,陆旋先一步说道:“我让大眼带了人挖减河,我先来你这边看一眼,不耽误功夫。确定不需要我,我就回去。”
班贺惊讶过后,笑得无可奈何却又安心宽慰:“你来得正好,的确有需要你的地方。”
陆旋下巴微抬:“班侍郎尽管吩咐。”
在班贺的指挥下,陆旋派出手下几人,带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工匠悄悄摸到对岸勘察。
下午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林孝宇还要返回城内,他不能把班贺留在岸边。清楚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多少忙,班贺随他一同回了城,临时住所建造、救济粮发放,他也要亲眼确认。
再次返回城中,灾民已经大批出现在街面上,没几个衣着干净周正的。皆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容凄惨。能用体力换口饭吃的都做工去了,余下倒在街边的都是老弱妇孺,只能伤心流泪。
平民百姓多年来的积蓄就此被水吞没,痛失亲人,可叹天灾不容情。
几处粥厂快速消耗着官仓里的粮食,班贺到场时锅里的粥刚煮好,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到来,锅里白粥虽不能立筷不倒,但也称不上稀,当下足以果腹。
除此外,还有每日灾情统计,失踪人口、死亡人口记录在册,上报朝廷。
奔波一日,几乎快到傍晚,陆旋才带人回来。
班贺刚坐下喘口气,见人进门,迫不及待迎上前:“怎么样,有看出什么来么?”
陆旋脸色并不好看,瞥了眼工匠:“向班侍郎说说,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其中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工匠说道:“我们在对岸,发现了一条私自挖开的沟渠。”
闻言,班贺面色冷了下来。
第202章 固堤
北岸是万顷良田,在堤坝旁挖出沟渠不外乎是为了引水灌溉,但官府早已经规划线路,有足够的灌溉渠道,挖开的这条显然是在错误的位置上。
清江堰是用作防水患的,早有法令颁布,不允许任何人侵占损坏,若有犯者,皆治以严法。
那些人,怎么敢在此处私自开挖沟渠!
“继续说。”班贺忍着怒意,不将这份火气宣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工匠继续说道,北边地势更高,因此大水涌出时及时将决口堵上没有酿成大祸。靠近渝州的决口有可能是人为损坏,但他没有亲眼所见,不能妄下定论。
此时灌满水的清江堰一击即溃,不是溃堤淹掉数个盐镇,就是向两侧漫溢淹掉良田与数十万居民的城镇。
班贺让工匠先下去休息,独自坐在屋内目光紧盯舆图,屋外持续不断的雨声惹人心烦。
陆旋低声道:“今日大眼带人开挖减河,挖出的沙土可以运去填筑堤防。我接到消息,明日文岭镇派来救灾的一千五百人会到。”
他不擅长说那些话,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极力安抚。班贺察觉自己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调整了表情,才侧头看他:“知道了。你今日也辛苦,去吃些东西休息吧。”
“不了,陪你吃点,我就去堤坝那边。刻不容缓,不是么?”陆旋笑笑。
班贺渐渐平静下来,摇了摇自己被怒火冲昏的头脑。灾难当前,他更不能因为那些事乱了阵脚。
他郑重道:“言归,派人盯紧了,不要让任何人对堤坝做手脚。”
“知道。”陆旋点头,“今夜起,我和弟兄们不再回城,就近在城外安营。之前那间破庙离堤坝不远,里面的灾民被护送到临时住所了,正好给我们空出了位置。”
班贺摸了把他的衣摆,轻甲下的衣物冰冷潮湿,一捏挤出一把水来,忍不住心疼道:“你也太不注意自己了。”
陆旋把他的手腕撰在手里:“你也一样,班侍郎。”
是啊,哪有时候管这些。
渝州城还泡在水里,谁能穿得上干衣裳?不仅要心疼眼前人,更得心疼百姓。
两人都知道不是沉湎儿女私情的时候,喝完粥说了几句话,陆旋不再多留,匆忙披着蓑衣踏入雨幕里。
班贺没有半分睡意,铺纸研墨,就着灯火连夜绘制图纸。
第二日一早,他将图纸交到林孝宇手中:“这些图纸,请林知州交给工匠,让他们尽快按图造出来。”
林孝宇看不懂图纸,只能从笔迹隽秀的标注看出,是辅助搬运重物一类的机械,还有用于锤击开凿的。
班贺说道:“开挖减河仅凭人力太慢了,这些虽不能让民夫免于劳苦,至少也是一份助力。”
林孝宇登时明白这份图纸的重要性,紧紧抓在手里:“下官,这就去办!”
然而,此行并非一帆风顺,知晓当地利益冲突后,班贺很快就亲眼见识了一场混乱。
自班贺到此,雨只停了半天,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眼见水位涨到直逼堤坝最高处,北岸青茅村百姓向官府请愿开闸放水,官府自然不能答应,必定要保下下游几个盐镇。
于是青茅村便有人带了农具前去堤坝,想要私下动手挖开,守着堤坝的官兵没让他们靠近。南岸白庄乡民得知,也带着器械赶来,当着官兵的面来了一场械斗,还是官兵出手将他们分开。
班贺再是沉着冷静,也要被他们搅得肝火旺,在这种时候还要添乱。
接下来,雨停了几日,城内水退去六成,终于有大半个城能“脚踏实地”了。
城内也不安定,遭了灾的地界,粮食价格飞涨,林孝宇还要分神打压粮食乱涨价,应接不暇。
班贺索性住到城外,盯着堤坝加固工程。
陆旋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反而流露出些许不赞同。
他带兵吃苦惯了,在外行军风餐露宿是常事,往地上一躺,枕块石头就能睡了。城外这破庙旁风下雨,地上只有潮湿的破草席,哪里能让班贺来吃这种苦?
班贺满不在意,反倒怀疑起陆旋心里他到底是什么人了,难道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少爷不成?他虽然不像将士那般在外行军打仗,可也不是一点苦都吃不得。
“和你吃不吃得了苦有什么关系?住城里有什么不好,我见不得你在这种地方。”陆旋板着一张脸,手里木枝挑了挑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
这座破庙内用布围出了一角,避开漏雨的屋顶,供班贺歇息。袁志他们守在外边,士兵们轮换昼夜两班,夜里交给大眼负责,陆旋才放心地晚上过来睡上一觉。
白日淋湿的衣裳脱下,搭在火堆旁烘干,班贺身着中衣坐在火边,一下一下瞟着陆旋。
“做什么?”陆旋声音也有些冷淡。
班贺撑着下巴:“没什么。就是在想,连日劳累,好不容易得空喘口气,还见不着一张笑脸。”
陆旋道:“我是笑不出来。”
班贺目光定在他的侧脸上:“那我只能庆幸,好在你娘将你生得好,不笑也是好看的。”
陆旋:“……”
他目光沉沉看去,班贺嘴角一扬,张开双臂:“笑不出来就笑不出来吧,累不累?这儿可以借你靠一靠。”
陆旋长臂一揽,将班贺带进怀里,狠狠往身体里揉:“反正对上你,总是我落下风。”
“疼、疼疼……”班贺后背被箍得发疼,低叫出声,双臂却顺从地搂住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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