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门外,袁志与何承慕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催促对方上前。
从何承慕那里得知战况,将军心爱的战马战死,在身为骑兵的袁志眼中,与失去战友是同样令人悲痛的事。但眼下石总兵重伤,其他将领又迟疑观望,不敢强出头,将军还要主持大局,不吃不喝怎么能行?
最终袁志懒得同何承慕僵持,上前轻轻敲了敲那扇紧闭的门,清了清嗓子:“将军,没事吧?踏白的事,还请将军节哀。”
门里没声响,他又说:“踏白肯定也不想见将军为了它不吃不喝……”
话还没说完,门忽地被人从内拉开,陆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扫了眼门口的两个部下。
两人垂下头,讷讷地唤了一声将军。
陆旋跨过门槛:“我无事,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渴了饿了,我自己会张罗。”
袁志面带担忧,何承慕拉了他一把,对陆旋说道:“将军,那我先退下了,我让厨房里给您留点吃的,热热就能吃。”
陆旋点点头,等那两个一走,回去取了一把短刀来,又拿了两个大桶。
将自己与踏白尸身关在屋里,陆旋跪在踏白身旁,垂下眼睑,闭上双眼静默片刻,重新睁眼,义无反顾地顺着咽喉下刀,划到腹部,一点一点地将马皮割了下来。
随后,他又将内脏取出,剔下肉,装进桶里,只留下一具白森森的马骨。
留下不易腐败的部分,剩下的就近找块地掩埋。
做这一切的过程中,陆旋始终心平气和。与其说平静,却更像是一切情绪到达顶点后所结成的一块盾,防止爆发崩溃,伤人伤己。
没有强烈情绪并不代表可以当做无事发生,陆旋对石士轻已经耗尽了耐心。
没有人能为他做主,那就意味着,他可以做这个主。
石士轻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行辕内,身旁照顾的是自己府上人。不用问也知道,能被带回来,就说明陆旋侥幸胜了。
石士轻喝了药,问起身边人:“城内如何了?在我昏迷期间,没有发生什么吧?”
那家丁唯唯诺诺,吭哧瘪肚,石士轻眉头一皱:“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
那家丁垂首弓腰:“总兵大人,峦安城防,被陆将军派人接手了。”
石士轻脸色铁青,动起来扯了伤口,更是剧烈震颤:“谁给他的胆子!”
家丁面露难色:“总兵大人无法做出指示,城内其他将军不敢轻举妄动。陆将军说……”
石士轻怒道:“支支吾吾的干什么,快说!”
家丁不敢与他对视,盯着地面才敢说出口:“陆将军说,总兵大人决策失误致使战败,要上报朝廷,到时自会有人来追究责任。若是其他将军有异议的,出了差池便是他们的责任,一并问责。”
“混蛋!狗娘养的,一个南军小将,骑到我头上来了!峦安城什么时候让他做主了?”石士轻掀开被子坐起身,情绪激动之下,伤痛都被暂时忽视,问道,“他有没有往外送信?”
家丁如实道:“战报已经派人送出去了,一份送回了都城,一份送去了淳王那儿……”
石士轻眼前一黑,吃了败仗,朝廷的惩罚尚且不提,淳王那边无法交代,他怕是地位不保。
越想越气,正欲发作,门外有人通报,陆将军前来拜见。
正要对外呵斥不见,石士轻转念一想,现下形式不利,他不能再与陆旋明着冲突。使个缓兵之计,看在他配合的份上,或许敌军退了后还能求陆旋向淳王求个情。
“请陆将军进来。”石士轻沉声道。
在总兵府家丁带领下,陆旋见到在侍从搀扶下走出的石士轻,他面色冷淡,还未行礼,就见身着中衣的石士轻双手抱拳单膝跪下。
“陆将军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救命之恩,石某没齿难忘。”
陆旋眉心微不可查一敛,忙上前搀扶:“总兵大人如此大礼,末将承受不起,快起来。”
石士轻起身,请陆旋落座,侍从立刻端了热茶上来。
陆旋伸手端起茶盏,石士轻余光瞥见一丝异样,定睛一瞧,才发现陆旋并未佩戴那双黑色手套,露出一双冰冷的机械义肢。
石士轻目光惊异:“陆将军,你的手……”察觉语气不妥,连忙道,“请陆将军勿怪罪,我并无他意,只是,这些日子,我竟毫不知情。”
陆旋视线往下扫了眼,指尖在桌面上轻敲,面色如常:“石总兵不必在意,小事而已。以往觉得不方便示人,所以素日戴着手套,并不外宣。此次营救石总兵时不慎损坏,只好就这样过来,失礼了。”
石士轻忙道:“谈何失礼,陆将军能有天铁义肢,定是朝廷赏赐,这是战功荣耀。”
陆旋摇摇头:“实不相瞒,这双手臂并非战功所得,让石总兵见笑了。”
他的话,让石士轻想得更多。并非战功所得,那来历更是不得了。听闻淳王身边有个姓孟的工匠,或许他能得到这双手臂,正是出自淳王的指示。
心思百转,石士轻面带愧色:“陆将军为人坦诚,我却因一己私心怠慢于你,差点酿成大祸,请陆将军宽恕我的罪过。”
陆旋顿了片刻,才道:“这话怎么说的,末将对石总兵并无私人恩怨,何来宽恕。石总兵勇武,战功赫赫,不过是一时失误,胜败乃兵家常事,待石总兵伤好,共同退敌才是头等大事。”
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来,石士轻有些尴尬,说道:“我有伤在身,不知何时才能重回战场,顾及不了那许多。峦安城防不能无人照看,我在此托付给陆将军,有劳陆将军了。”
陆旋自己争取来的权力,几句话变成了石士轻的临危托付,顺水人情卖得得心应手。
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陆旋心中狐疑面上不显,才不信石士轻是念着救命之恩而心生感激。
若真能因救援而悔过,陆旋带兵出城营救时就该有所表现,他那时可是宁愿战死。
无论石士轻如何想,陆旋名正言顺代理管辖峦安防务,让这位总兵大人安心在府里养伤。至少在敌退之前,不要出来给他添乱。
第224章 回避
劲不能两头使,一方容不下两个领头人。陆旋从一开始就没谋权的打算,反倒是石士轻千防万防促成了这副局面,安排自己人接手各处,峦安城俨然在他的掌握中。
死在这次战役中的兄弟尸骨被带回,无法回到家乡,只能就地收殓下葬,入土为安。
铁羽营士兵全部早早准备好了遗书,不识字的,就请人替他们写,战前交给上级军官,抱着必死的觉悟上战场。因此,他们每一次从战场上生还,都是赚来的。
陆旋看着摆在面前等待送到家人手中的信件,凝视片刻,身旁袁志动了动,方才回神般问道:“给阵亡烈士家属的抚恤,是多少来着?”
袁志道:“按之前定下的,若家中有子,可继承军职,抚恤五十两。若家中无子继承,但有父母妻子在,抚恤三十两,外加三年全饷,三年后每年半饷,月米六斗。”
陆旋:“这些兄弟,无论家中有无儿子继承,每户给抚恤银八十两,其他的都不能少。伤兵每人赏五十两,余下兄弟,每人三十两。”
袁志点头:“是,将军。”
陆旋在城外找了一块开阔处,为死去的兄弟与踏白修坟立冢。带上铁羽营全部兄弟,一齐送了他们一程。
那地方面向西南、西北都一览无余,没有山隘遮挡,可让它望见踏破西北,也可回望故里。
马骨被陆旋收了起来,剩下那张完整剥下的马皮被送到了城内皮匠手里,硝制成防腐皮革留在身边。
日后等他想好了,做成可以随身携带的器具,例如箭囊之类的,做个念想。
那位被俘的满赤仑王子诺加,与其他俘虏分隔关押,陆旋派了专人看守。
峦安这类边境之城,本就有不少外族人混居,收容逃人降卒也是常事,青焰卫中就有不乏此类人。
鱼龙混杂意味着风险,少不了外族派来的细作探子混在其中,青焰卫也是因此屡遭诟病。诺加必须派人严加看管,也要严防城内奸细作乱。
在陆旋的严查下,揪出好几个潜藏在城内的可疑之人,一概关押起来,宁可错关不可放过。
若是撒都海大军发起攻城,城内这些人趁机作乱,里应外合之下,要守住城防就难了。
他们必须将隐患扼杀在苗头还未冒出时。
延光八年一月初,撒都海开始发起进攻,但都被城外战壕拦下。
朝廷军手中大炮威力巨大,遭遇敌袭便开火,百步外便被接连而来的炮弹破开阵型,坚持不了多久便会溃退。
但敌军一直没有放弃,几次发起偷袭,屡败屡战,持续两个月都不肯退兵。
数十里外,撒都海军营主将大帐内,率领军队的是大将孛哈库。他满脸络腮胡,双眼掩在长而浓密的眉毛下,双颊生着横肉,生得虎背熊腰,野狼皮毛制成的袄下身躯壮似一座山。
他大声训斥着麾下几个手下,如雷鸣般传到帐外。
“你们不是勇猛的巴额真,为什么这样轻易就被打退?”
巴额真是撒都海最勇猛的勇士所组成的护军,他们向来在战场上冲在最前方,现在却根本无法近城。
一名巴额真统领说道:“汉军的大炮、火铳实在厉害,勇士已经拼尽了全力……”
孛哈库用力挥舞大掌:“如果真的拼尽了全力,那么我看到的就会是英勇就义的尸体,而不是还站在这里狡辩的口舌!”
“是!”
不再寻找任何理由,孛哈库重重坐下,久久不再开口,帐内登时鸦雀无声。
“那些大炮、火铳,的确威力巨大。”孛哈库面容阴沉。
他并非只有武勇之人,强悍外表下更有着城府计谋,攻下这座城的几率微乎其微,必须要想别的办法了。
孛哈库抬眼,眸中闪烁两道精光。
那就,把强大的武器夺过来。
城内粮食充足,至少还能坚持半年。陆旋稳中求胜,不出城应战,熬的就是看谁先坚持不住。
终于在三月中,撒都海军物资严重匮乏,迟迟得不到补给,又忌惮城内派兵突袭不敢分兵去别处劫掠,最终只能无奈退兵。
透过千里眼,看着敌军旗帜消失在视野中,陆旋仍不能完全放心,派出夜枭跟随,跟踪敌军动向。
石士轻直到最后都没有再与陆旋唱反调,见到敌军退去,与陆旋客套恭维了几句,像是之前的龃龉不曾存在过。没能开个好头,至少以好散终了。
这份表面功夫,若是陆旋没有拦截过一封送去京城的信,或许能够粉饰太平到离开。
可惜的是,他看到了那封出自监军张泰的信。
为防止奸细向外传递消息,陆旋暗中严格管控向外传出的信件文书,对内容也进行审阅,那封信内容颇为敏感,落到了他手中。
信中将陆旋在峦安的所作所为严加批判,斥责他违抗军令,以下犯上,横加夺权。
那些事情,他似乎做过,又似乎不像是信中所写的那样。
陆旋最终只是将信装回信封里,原样寄出。
淳王得到峦安城守住的消息,并未让陆旋返回泰宁,而是给了他另一个任务——将被俘的诺加王子押送入京。
诺加对陆旋说的话,陆旋同样转述给了淳王,也阐明自己所想。
诚然,得到一个愿意服从兖朝的部族首领,比为踏白送去一个陪葬更重要,但诺加所说的话不能轻信。现在放了他,回到自己部族里,那些话连一个屁都不如。
陆旋迟迟不理会诺加,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不能明着回应。
有些人,有些话不必言明自然会做。有些人,得亲耳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有的人,光听他说出来还不行,红口白牙上下那么一碰,说反口就反了。
只有诺加那位叔叔切金真的夺得汗位,而他自己再无仰仗,不得不求助於天子,请朝廷出兵帮他,那时他才会真正心悦诚服,感恩戴德。
放到京城天子眼下,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是陆旋抓住的,那就由他亲自押送回京,当面受赏。
延光八年四月,陆旋率铁羽营押送满赤仑王子诺加回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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