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伤我的人受了比我更重的伤,还用等你来救?你忘了,我当年带着阿毛走南闯北,又岂会没有自保的能力?”班贺嗓音轻柔,却蕴着不容忽视的坚定力量。那双眼眸镇定,望之令人心安。
似乎起了点作用,班贺问道:“言归,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旋眼中杀意渐渐褪去,显露出连日来的痛苦,与无处宣泄的茫然委屈:“京中传来你的死讯,我不信,我不敢信……”
班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目光望向身后,心思几转,对陆旋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另寻方便之地,我再好好同你说明。”
陆旋紧握他的手腕不肯放开,班贺强作从容,唤了声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摸石头的袁志:“袁志,我们先随陆将军进城休整。”
忽然被叫到名字,袁志整个从地上弹起,不敢直视那两位上级,仰头闭着眼:“是!”
在城内找了家客栈住下,袁志忙活备齐陆旋要的东西,自个儿乖觉回了房。
班贺与陆旋独处一室也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格外心虚。陆旋要了热水,试了水温合适,冷着一张脸,让班贺褪下上衣。
班贺默默脱去衣衫,余光观察陆旋的脸色,心里并未将这当一回事,见他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还有些哭笑不得。
但想起过往,见到陆旋受伤他也嘴上不饶人,这回算是因果循环罢了。
胸前三道伤不算深,班贺预先穿上的软甲防御了大部分伤害,他能只受这点轻伤,还是那位张将军手下留情了。
陆旋冷着的脸在见到伤口后再也维持不住,眉头深深皱起,一脸苦大仇深,用温水沾湿的布巾擦拭伤口的力道轻柔得像拈起一块豆腐。
房内气氛太过古怪,班贺有些不自在,率先开了口。
“你先前说的,我的‘死讯’是怎么回事?”
陆旋动作一顿,说道:“榆河镇官府向上级汇报,工部侍郎遇到山贼,不知所踪,数日后,于山中发现不可辨明身份的无名尸……无名尸身边有一份官文,被随行工匠证实,为工部侍郎所有。”
班贺低声道:“难怪一直找不到那份官文,原来是用在了这处。”
陆旋强忍情绪,给他上了药,将衣服披回他的肩头,才问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榆河镇发生了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我在路上遇到了山贼。不过,榆河防营的张将军带人救了我们。”班贺语气沉重,丝毫获救的喜悦之情都不含。
陆旋的话恰恰证明了,张宽柳的确是对他起过杀心的。
到达榆河镇后,班贺沉心工事,一直往返于防营与军器局之间,途中有张宽柳派遣的下属跟着,完全没有机会独自去到别处。
原是因为不愿多与官府打交道,能省一事则省一事,没想到竟成了生出流言的机会。
张宽柳打的主意昭然若揭。他不想贸然杀了朝廷命官,怕引来更大的麻烦,因此与山贼串谋,半路拦截,将班贺这位朝廷钦派的工部侍郎带去军营,以搭救者的名义获取信任,将他控制在手里,借以探明深浅。
此后,张宽柳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派人跟在班贺身边,让军器局大使李友喜配合,若是来了个糊涂蛋,能糊弄过去,安然送走,便是皆大欢喜。
若班贺表现出任何生疑要深究的态度,张宽柳必定会杀他灭口。
扣在他手中的公文与那具无名男尸,是用来模糊外界视线。
工部侍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势必要加大搜索力度,防营的人手也会被调动,动静闹大班贺势必起疑。因此,需要抛出一枚烟雾弹。
若班贺被应付过去,工部侍郎安然现身回京复命,那尸首便是一桩乌龙,不过是个同样被山贼截杀的倒霉蛋。
若应付不过去,那男尸便真成了班贺的尸身,而真正的工部侍郎就此人间蒸发。
灭了工部侍郎的口,本地防营的张将军还能坦然受朝廷的命令,剿灭山贼,居头等功。
班贺苦笑一声:“他如此铤而走险,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当下袁志发现那艘运火器的船,是张宽柳交付的货物,班贺这时候来榆河镇,正撞上倒卖的火器要被运走,张宽柳才不得不多此一举。
但,他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手,班贺才有机会站在这里。
陆旋默不作声,拧着手中布巾。心中不定,力道也没个把握,寂静的屋内传来一声布帛裂响,那块布巾被他生生拧破,他狠狠将布巾扔回盆中。
“我请命带兵,将这些乱臣贼子捉拿治罪,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管是山贼,还是防营里那些披着朝廷官兵皮的匪!
“不用劳烦你了。”班贺面色黯然,“事情由上位者决定,那些士兵别无选择。而罪魁祸首,想必已做出决断,无需劳你动手。”
陆旋回头看向他,眼中不甘:“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不是,已经赶到了这里,与我作伴吗?”班贺望向他,目光柔和,微微一笑,展开双臂。
陆旋上前,与他相拥,顾忌身前伤口不能完全相依,勃勃心跳从彼此碰触的地方传来,印证着此刻两人生动鲜活。
陆旋闭眼靠在班贺肩上:“若你真出事了,与这件事有关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班贺没有应声,只是将他搂得更紧。
目光瞥向闭合的窗,隔着窗望向看不见的远方。
良久,一声叹息。
榆河镇防营内,张宽柳喘着粗气,撑了把座椅站起身,不悦地看着泣不成声的义子,粗声粗气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我难道是这样教你的吗?”
曾阿贵半边脸颊被袁志打得肿起,此刻涕泗横流,一张称得上端正的面孔,实在难看。
他本是张宽柳手下一名副将之子,六七岁时没了爹娘,被张宽柳收做义子,抚养长大,生平最敬佩的便是张宽柳。
无论张宽柳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对的,更何况张宽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营中兄弟。
身负朝廷之命前来的班贺,在他眼中,俨然成了破坏这一切的极恶之人。
张宽柳手里握着缺了口的刀,左手轻轻抹了把,霎时留下一道血线,自嘲笑笑:“还以为是个不值一提的工匠,没想到,是我输给了他。”
曾阿贵着急得不行:“义父,我们不能放他们走!你为什么不让兄弟们杀了他们?”
张宽柳哼了声:“杀了他们也没用,被发现的那一刻,我就注定败了。”
班贺那个随从曾潜入过这里,想要窃取证据,张宽柳虽然发现了他,过招时却发现那人功夫不低,下手果决狠辣,不似寻常人,手上少不了沾几条人命。
让他逃走,不管班贺来不来,那件事绝无掩盖的可能。
想要不被问罪,只有另一个选择。
张宽柳看着眼前年纪轻轻的义子,脑中却是满营的士兵,与他们的家人、孩子。
数千条人命系于一身,他们都如同此刻满眼期盼与希冀望着他的曾阿贵一般,全心信任与依赖于他。
耳畔是班贺对他所说的那句话:“你要拖着所有人陪你做乱臣贼子,连累他们被追杀围剿,因你一己之私,害死所有信任跟随你的人。如此,你良心能安吗?”
怔怔看着眼前,所有一切仿佛下一刻都会化作云烟,张宽柳面上一片灰败,双眼失去光亮,被死气笼罩。
“呵。”张宽柳笑了声,像是找到突破口,胸腔里所有气息冲着喉咙化作大笑吐出来,“哈哈哈哈哈!”
曾阿贵被他忽然大笑吓傻了,惶惶不安地叫着义父:“您笑什么?”
“我有今日,都是自作自受,谁也不怪。”张宽柳背过身,“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我不再是你义父,你的生死我不再管,我的死活也与你无关。你也不必为我收尸,自有家人为我备棺入殓。”
曾阿贵惊叫一声义父,却被张宽柳抓在手中,用力扔出门外,从里面关门上了锁。
没防备地后背落地,实打实挨了这么一下,曾阿贵疼得蜷起身子,半天没力气爬起来,捂着背挣扎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爬到门前,用力捶打紧闭的门。
“义父!义父,你开门啊!”
他的呼喊无人回应,一旁看着的数位张将军部下面露悲痛不忍,没有一人上前协助。
他们都已明了张将军的决定,唯有这小子看不清,或者说,不愿看清。
曾阿贵坚持不懈,咬牙用力总算是撞破门,踉跄着倒地。狼狈抬头,眼前看见的,却是张宽柳引颈自戮气绝身亡的场面。
一声冲破天际的哀嚎响彻防营,凄厉痛哭传遍每一个将士耳中。其中悲伤之情感染所有受过张将军恩惠的将士,一时间,众将士恸哭不止,天地同悲。
第238章 恻隐
似是有所感应,班贺抬头,看着摇晃的灯火,手在依偎着他熟睡的陆旋背上轻拍,节奏缓慢。
已经运走的火器没法收回了,这次的这批,因为袁志撞破还没来得及发出。班贺什么都没从张宽柳那里拿走,留下足够的时间给他销毁。
这件事,班贺希望就此为止。
他是为军器局减产一事而来,从未想过遇到的会是这样一副光景。身为工部侍郎,在这件事中,他职权内能做的,只有严加监管各地军器局。
其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是他对张宽柳的承诺。
班贺苦恼地敛眉,他又何尝不是不想伤害更多的人?
身旁陆旋长途奔赴,需要休整。等他休息好了,他们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
陆旋孤身前来的同时,也带来一个不详的消息。
皇帝竟然拒绝接见大臣,无论是皇帝本人的旨意,还是太后的懿旨,都预示着宫内不同寻常的变故。
皇帝带病处理朝政是常事,以那位的性子,若非身体非常不适,实在万不得已,哪里会轻易将奏折放下。
皇帝忽然病重,之前没有半点征兆,这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好事。
世事变化无常,不知会出现何种变数,必须尽快回京。
睡过一晚,陆旋天未亮便睁了眼,班贺还未睡醒,强撑着睁开眼,目光迷蒙睡眼惺忪。
陆旋情不自禁亲吻他的嘴角,轻柔温暖的吻叫人更加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撑开的眼睑又落了回去。
亲吻持续了好一会儿,班贺才恍然回神,清醒过来。
可惜不是缠绵的时候,地方也不对,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笑起来,迅速分开穿衣穿鞋。
数日来难得睡了个好觉,陆旋养足了精神,去官驿为班贺借一匹马来。
“袁志。”陆旋叫了声。
袁志从昨日起就如惊弓之鸟,一点小动静就能让他吓一跳。
面对陆旋狐疑的眼神,袁志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将军,有什么吩咐?”
“我们准备回都城,班侍郎落在军器局的东西,你去帮忙取来。”陆旋吩咐道。
“是,我这就去!”袁志转头跑了。正好他现在不好意思看班贺,忙得脚不沾地才好呢。
但他忘了,取东西回来,也还是要见班贺的。
袁志低头盯着鞋尖,班贺道谢他也只知道猛摇头,弄得本打算坦坦荡荡的班贺也不自在起来。
瞥了眼敢想敢做的陆旋,班贺目光谴责:昨日当着袁志的面也太乱来了。
陆旋移开视线,装作没看见。反正早晚会知道的。
而且,他怀疑身边人早看出端倪来了。
袁志的确早看出点不同寻常来。但事情都是如此,不挑破说明,哪怕露出再多马脚的事情也能装作不知道。一旦挑明了,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是堂而皇之。
军营里也不乏交往过密,生出别样情愫的,陆将军与班侍郎亦是凡人,交情那么好,是这等关系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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