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太医!传太医!”
等得有些打瞌睡的张全忠听见俞贵妃的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面无人色地跑出宫殿。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得太快了,两侧宫墙不断移动,如同幻影。
他几乎感觉自己臃肿的身体要飞起来,没有片刻停歇,大喘着气赶到值夜的太医所在之处,不断催促拉拽着太医折返。
张全忠趴倒在门外,汗如雨下,落入眼中有些刺痛。
门内绝望的哭声传来,张全忠也觉得自己的魂魄与血肉分离,在晕乎乎飘飘然中,眼前一片黑暗。
延光八年八月廿五,皇帝宾天。
第242章 遗诏
外头更深露重,华明德睡得正酣,忽听得一阵急促敲门声,还有人叫着“老爷”。
李氏被那嘈杂吵醒,坐起向外望了眼,依稀听出是府上管家的声音,轻轻推了推丈夫,将皱起眉迟迟不愿睁眼的丈夫唤醒。
华明德不得不恼怒坐起身,还未睡醒让他心里窝火,冲着门外怒斥道:“死了爹娘还是怎的,有什么要紧事,非要这个时候说?过个把时辰天就亮了,再说不也是一样?”
门外管家无辜受了这顿骂,要事却不敢迟报,隔着一扇门板,仓促道:“老爷,宫里张公公传来消息,陛下宾天了!”
华明德表情骤变,再不能耽搁,即刻下了床。一面穿鞋袜,一面催促妻子:“快,快替我穿衣!”
李氏正为管家那句话震惊,身体已经随着丈夫的吩咐动起来,取过衣服伺候丈夫穿上。
华明德对镜正了衣冠,来不及给妻子解释,急促走出门外,给管家下令:“备马车,我现在就要入宫!”
李氏说不上一句话,只看着那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波澜未定。
皇帝……死了?
马车一路疾驰到宫门外,宫门守备森严,一派沉静,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华明德背后一层热汗,隐隐有些烧灼感般的刺痛,纱帽下的发似乎也快被汗浸湿。
他是最先到达的,先于其他所有人一步。
对通传的宫人声称自己有要事要见太后,刻不容缓,华明德坐在马车里,十指揪紧了,目光灼灼,等待通传。
这一刻,早一分的先机都将决定他一族的命运。
皇帝寝宫内灯火通明,女人的哀恸哭泣从屋内传来,屋外跪倒了一片人。
值夜的魏凌在太后的命令下,带领所有侍卫戒严,将皇帝寝宫围得水泄不通。他面容冷硬,双目饱含前途未卜的惘然。
殿内,华清夷呆坐在已确认驾崩的皇帝身边,尚且一身入寝时的衣着,首饰尽除,未施脂粉。此时不复往日光彩,双眸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湿润,却仍尽显麻木枯槁。
俞贵妃大哭一场,悲痛不能自已,连日寝食不安,身体本就虚弱,大悲之下当场昏厥了过去。
刚确认皇帝已无生命体征的太医战战兢兢跪着,又在太后的命令下去救治贵妃,号脉的手都是颤抖的,急出了一头冷汗。
华清夷悲伤到极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怔怔淌着泪。
她眼前阵阵发黑,却不能就这么失去意识,捏着丝帕的手指尖死死扣着掌心,用力得颤抖,强迫自己坐直了。
躺在床榻上的是天下君主,而她是太后。
再不愿相信,华清夷终究得面对这一切。用力拭去眼泪,冷静下来,从一个失去儿子的悲伤母亲脱离,回到自己的位置。
面临皇帝突然的亡故,没有立储君的当下,唯有她能主持大局。旁人可以崩溃,她绝不能软弱无措!
命人将俞贵妃带下去,让太医照看,太后亲眼看过皇帝遗容,得了吩咐,宫人便忙碌起来,做起为皇帝小殓的准备。
将张全忠独自叫到跟前,华清夷声音仍在发颤:“张全忠,你是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陛下……临终前,说了什么,可有立下遗诏?”
“陛下临终前,已说不出话来,没能……没能留下任何遗言呜呜呜……”张全忠捏着袖子擦去眼泪,哽咽着向太后呈上皇帝早已备好的遗诏。
那是皇帝几日前趁着有些精神时亲手写下的,随后密封起来,交由身边最信任的太监保管,不允许任何人查看。
华清夷见着遗诏,清泪霎时涌出,紧握的拳砸在桌案上,恨恨道:“你好狠的心!竟连母亲都要隐瞒,就这样抛下我,连最后一句话都不给我留下!”
含泪从张全忠手中接过遗诏,华清夷开启密封,徐徐展开。
目光从那一行行字上扫过,她眼中悲痛转为诧异,猛地将遗诏合起,泪痕未干,面容已满是惊愕。
她狐疑的目光落在张全忠身上,片刻,僵硬地开口:“还有谁看过这份遗诏?”
张全忠忙摇头:“陛下有令,除了太后,再没有其他人看过。”
华清夷目光丝毫未缓和,凝视眼前离皇帝最近的太监:“你可知晓,遗诏里写了什么?”
张全忠磕了个头:“奴婢不知。”
华清夷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气,背脊弯起佝偻,捏着遗诏的十指紧握,手臂却无力垂下。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经过一番沉思,华清夷终于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传令下去,秘密召定国公、宁王、平江侯入宫,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太后。”张全忠领命,即刻就要去执行。
公布皇帝死讯前,太后需要这三人一同协商。
定国公是太后堂兄,是她在朝中最有力的后盾。宁王是辅政亲王,皇帝病中一直由他主持朝政,在朝臣中颇有威信,商议后事这样一名大臣在场。而平江侯掌管禁军,即刻起京中戒严,平江侯也得在场。
刚吩咐下去,内侍来报,国舅华明德在宫门外,求见太后。
“他怎么来了?”华清夷心中有些疑虑,但她刚刚才失去儿子,正是脆弱的时候,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此时前来,让她病急乱投医般同意了华明德的拜见。
回到宁寿宫更衣,华清夷穿着一身荼白的衣裳,端坐殿内,等待华明德的到来。
华明德一路疾走,踏入太后宫中,面上带汗,眼含担忧,一进门就跪倒在太后身前,如释重负般大喘气:“太后,太后您可还安好?”
指使一旁宫人退了下去,合上门,只留姐弟二人独处。华清夷对他这副做派疑惑不已:“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
华明德仰脸望着姐姐,双眼湿润:“臣夜里梦惊乍醒,梦见太后对臣说心口疼,痛苦万分。臣与太后一母所出,血脉相连,太后受苦,臣也感同身受,因此臣担心太后,等不及天亮,深夜入宫确认太后安危,请太后恕罪。”
闻听此言,华清夷心中一阵酸楚,这世上最亲的人只剩眼前的弟弟,强装出来的威严顿时土崩瓦解,泣不成声:“皇帝……驾崩了!我如何不能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啊!”
华明德露出震惊的神情,伸出双手搀扶太后,像是对此毫不知情:“太后,您说的可是真的?”
华清夷痛苦流泪,点了点头。
华明德两行泪落下:“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
他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捶胸顿足:“为何不将我这条命收去!偏偏是要带走一位英明神武的好皇帝,他的抱负,他所想见的太平盛世在望,为何就不能再等等!”
看着他如此痛心疾首,像是连带自己的情绪也发泄出来,华清夷止住眼泪,将伏倒在地的华明德扶起,悲声道:“事已至此,眼下还要处理后事。我已召宁王与定国公入宫,共同商讨,公布皇帝遗诏。”
华明德停下哭喊,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水,状似不经意的问:“陛下留了遗诏?可有其他人看过?陛下要立的新君是谁?”
华清夷面容黯淡,低声道:“皇帝,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淳王。”
华明德双目震颤,一时失语,此时却不是装的,他真没想到皇帝会留下这样一份遗诏。
“您,觉得这样可行吗?”华明德声音有些艰难。
华清夷点头道:“这是皇帝遗诏,既然他做了这个决定,我自然要遂他的愿。”
很快,华明德定了心神,双手握住太后手臂:“请太后安心,眼下新君未立,太后您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正如太后支持陛下,无论太后做何决定,臣都会站在太后一边。”
华清夷心中感慨,以往觉得这弟弟不成器,没想到,现在也能说出这番感人肺腑的话来。
姐弟二人正心生感慨,门外传来福禄的声音:“太后,周太医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来吧。”华清夷整理仪容坐下,华明德站立一旁,目视周太医进入门内,跪下行了大礼。
华清夷声音有些哑,声量也比平日要轻:“周太医平身。有何要事?”
周太医抬头,目光不由自主瞟向一旁,又迅速收了回来。
周太医深深低下头,避开太后面容,咽下一口唾沫,说道:“太后,臣方才为俞贵妃诊脉……俞贵妃,是喜脉。”
第243章 讣音
屋内一片死寂,半晌,才响起华清夷的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她的头脑混乱不堪,好不容易从痛苦中脱离,理清思路下定决心,却又在这一消息的轰炸下成了一团乱麻。
这不期而至的孩子,大悲过后的大喜令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华清夷嘴角扬起又放下,不知作何反应,头脑近乎晕眩。
说服自己接受儿子的死亡,又迎接来新生,短短几刻变故频转,她胸前起伏,快要承受不住。
华明德面露欣喜,紧握她的手臂:“太后!那是陛下的遗腹子,陛下有后了!”
那声音像是要唤醒她,华清夷终于反应过来,流出喜悦的泪水:“怀熠有个孩子……”
“是啊,江山有后了!”华明德的声音洪亮清晰,印在华清夷的脑中,登时喜悦褪去,木然地望着他。
华明德对周太医说道:“你退下吧。”
周太医离开,华清夷面上已经看不出喜悦还是悲伤,只是凝视那份遗诏,不言不语。
“太后。”华明德声音放轻了,笑着道,“臣记得,淳王是很疼爱陛下的。就算淳王登基,等陛下的孩子长大成人,淳王说不定会将皇位传给这个孩子。”
华清夷睨着他,仍是不说话。
华明德缓缓说道:“太后大可以,在新帝登基前,让淳王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发誓,一定会善待这孩子,日后还要将皇位还给陛下的血脉。”
“发誓?那有用吗?”华清夷冷冷道。
“陛下从不做糊涂决定,定然是看重淳王有治国的能力与手段。太后不用操心国事,又年纪尚轻,能照看皇嗣长大,到那时,您让淳王还位于陛下的遗腹子,他难道还能拒绝不成?”华明德嘴里说着蠢话,心里却明镜似的,句句将太后往最坏的结果引。
过个十年、十五年,她这个不沾朝政的太后还能有什么话语权?淳王本就重权势,当上皇帝,又岂会轻易让位?
像是没看见太后的脸色,华明德接着说:“还有陛下一直以来为朝政所做的努力,颁发的政策,得有人为陛下延续。淳王虽然常年行军打仗,一门心思都在西北,不过,若是当上皇帝,应当也能明白陛下的苦心,继承事业。”
华清夷脸色愈发凝重,仓促起身:“来人,去看望俞贵妃。”
华明德跟在太后身后,一同来到俞贵妃所居住的圣哲殿。
俞泠音已经苏醒,小口喝着药,喝下小半碗便摇头拒绝,少有血色的脸颊显见凹陷了下去。
见到太后,她正要起身行礼,被华清夷按下,说了句免礼。
华清夷温言问道:“你身体可有什么不适?这两个月月信可还正常?”
俞泠音摇摇头:“这个月没来,过了十来天了,想是身体虚弱所致。只是要照顾陛下,这些倒也不重要了。”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皇帝已然亡故,掩面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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