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当年葛家甘愿俯首为淳王之臣,淳王却突然上奏请求皇帝更改封地,自请戍边。他有此举皆因北戎进犯,戍边将领不敌,节节败退,连丢数城,淳王怒而请命,为国而战。
淳王骁勇有谋,以一己之力逆转局势,未尝一败,稳定军心。他知人善任,提拔数位将领,在他的率领下,数年间被占城池一一夺回,驱逐北戎出境百余里,令敌闻风丧胆。此后更是长驻边疆,亲率边军镇守国门至今。
为这样的领导者效忠,才叫不枉此生。葛容钦眉宇间扬起轻蔑,这些人,不识抬举。
“那都虞侯,忘了怒城吗?”
略清冷的声音叫葛容钦的表情凝固,失了声。
“不,现在应该叫它泊德兰。”班贺垂下眼睑,“当年被蛮族各部联合侵吞的城池中,唯一未能拿回的遗珠。”
提及多年耿耿于怀的国耻,葛容钦拳头骤然紧握,绷紧了身体,下颌因过度用力咬合传来钝痛:“你一个工匠,也敢提……”
“为何明明大获全胜,却戛然而止,冷眼看着怒城更改归属,改名换姓,烙上蛮夷的烙印,是因为淳王不想吗?”班贺无视葛容钦的震怒,机械地吐出字音,“都虞侯以为呢?”
是因为……数年的战役,几乎耗尽国力。战乱遇荒年,饿殍陈于途。再英勇的将士,没有粮草辎重也无力支撑,他们耗不起。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缟。
葛容钦咬牙:“终有一日,会拿回来的!所以,才要……”
“一块天铁?能救得了几个人?”班贺声音轻了下来,“降低将士因伤造成的损耗,这便是你替淳王想的办法?”
这间在葛容钦眼中如同玩笑的阱室,突然涌起无边的寒意,一句接着一句的拷问,他此生第一次生出无力感。
沉默良久,葛容钦缓过来些许,手脚仍有些发麻。
他嘲弄地哼笑,反唇相讥:“你竟然也知道?那又是谁,用些奇技淫巧迷惑君主,大肆挥霍耗费国力,极尽奢华之势,建造宫殿陵寝?”
先帝在时,大兴土木,谈何休养生息?以至于十多年来国力恢复缓慢,徒有表象,内里虚空孱弱不堪。这便是他对工匠不屑的源头,京内营造宫殿动辄耗时三五年,资费数百万两,华而不实,掏空了国库,于国祚毫无益处。
班贺无意辩解,这样的偏见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改变,即便决策者是皇帝,也注定要由他们承担骂名,他只是坚定将自己要说的话继续说完。
“真正令淳王不安的,是武将青黄不接。昔日名将繁如星斗,却在日渐式微,而今能扛得起那一盏纛旗的,屈指可数。”
“殿下威名赫赫,震慑疆野,蛮夷不敢进犯。可三千里边疆,也不过一个淳王而已。”
“都虞侯若有心尽忠,做什么都不如亲自前去支援。”
他的言辞越来越犀利,葛容钦的情绪到达一个临界点,反而趋于平静,沉静地看着他,眼中阴晴不定。
抛去所有偏见,他说得一点不错。
班贺从袖中取出那块属于葛容钦的牙牌,放在地上,并起两指,透过缝隙推了进去:“既然都虞侯有闲暇等待,想必淳王还没有下定决心召见在下。若是王爷做好决定……”
班贺抬眸,仿佛收容了室内仅剩的光,亮得夺目——
“让他自己来见我。”
走出班房两条街,吕仲良还未回神,直到街边传来竹杠被重重一敲的声响,这才倒吸一口气,看向身旁背着手的班贺。
吕仲良不敢置信:“你怎么敢,叫淳王来见你?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
班贺笑道:“不来正好,那我不就自由了。”
吕仲良皱眉:“万一他来了呢?”
班贺道:“还能怎么办,来了就见。”
吕仲良眉头皱得更紧:“他来了你能和他说什么!”
班贺停下脚步,感慨地拍了拍吕仲良的肩,一脸与有荣焉。
“吕大人抬举了,班某在吕大人心中竟然如此有面子,能让一位王爷屈尊降临。”
吕仲良拿下他的手,吹胡子瞪眼:“就你方才一通大放厥词,依我看,等着被人抓走吧。”
班贺双手一抱,伸到吕仲良眼前:“到了那时,我自拱手而降。”
真是张口就来!吕仲良晦气地挡开他的手,一甩袖子,将他扔在大街上,步伐飞快。
收回牙牌的葛容钦当夜便亮明身份,知县哭丧着脸把他从班房里放出来,佝着腰两股战战,三句里倒有两句是乞求原谅的。
葛容钦不愿多在那小官身上浪费口舌,并不理会,趁夜离开得悄无声息,就连杨典史都没能发现他的行踪。查看时,城外等候的人马已不在原处,似乎是撤离了。
班贺时不时前往乌泽乡,与谢缘客共同商议工程相关事宜,施工的木匠对图纸有任何不解,他都会详尽讲解。直到亲眼见证机器运转,开凿深井步入正轨,他才放心,减少去往乌泽乡的次数。
这几次,都有陆旋陪班贺一同前往,他仍是不放心,总觉得还有人暗中跟着。班贺虽然不甚在乎,但接受了他的好意。
好友相见的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谢缘客百般不舍,每每班贺要动身返回玉成县,他都要挽留班贺一同吃过晚饭再走。班贺心中清楚,一旦离开再见不知会是何时,顺势应承下来,没有推辞。
这在陆旋看来,班贺就是个事事迁就的老好人,稍微多说两句,就能妥协。他似乎向来如此,多数时候都在为他人考虑。
吃过晚饭再从乌泽乡返回,天幕已完全被遮蔽,院子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阿毛早已经睡了。
班贺一指那间小屋,压低了声音:“你先去歇着,我还有点事儿。”
陆旋低声道:“有什么事明早不能做?太晚了。”
“很快,很快。”班贺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转身走入那扇门内,随即透出一点烛光。
陆旋站在原地,心中片刻无奈,抬脚向卧房走去。
摸黑进了门,刚将门合上,陆旋便察觉屋内有股陌生气息,警觉地闪身到一边,与暗中蛰伏的人拉开距离。敌我不明,他不禁担忧起这小院内其他人的安危。
“谁?”
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来找你的。”
陆旋很快将那声音与一张脸对应上:“你是葛容钦!”
灯火倏地亮起,人影从黑暗中分离,清晰可见,葛容钦收起火折子,大剌剌在椅子上坐下,露出惯常的官老爷做派。
“陆旋,我知道你有大仇要报,仇人还是京中大员。你虽武功尚可,但凭你自己,恐怕还没接触到仇人,便会在京营武官手中铩羽。我只问你一句,可愿意随我回京?”
陆旋不动声色立在原地,缓缓摇头。
葛容钦努嘴思索:“是因为班贺对你有所承诺?你就这么信任他?”
“和他没有关系,我只是不信你。”陆旋道。
葛容钦摇头:“你不会知道,你失去了怎样的一个机会。”
陆旋道:“既然不知道,那我也不会为此惋惜。”
葛容钦再次仔细打量他,由头至脚,叹一声:“可惜了。”
他似乎只为来问这一句,说完,打开窗子跳了出去,无声消失在夜色里。
陆旋连忙上前关好窗子,疾奔向门口,想要查看隔壁阿毛的安危,拉开门,却见班贺正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愣。
不知他都听到了什么,陆旋还未开口,便听班贺说:“他身居高位,背后有谁也无法撼动的靠山,一个侍郎,不足挂齿。跟他走,你报仇之事指日可待。”
陆旋跨过门槛,走到班贺面前:“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和他走?”
班贺嘴角一翘:“我没说的话,就不要乱猜。”
“我不会跟他走。父亲说过,太过容易达成的事情,往往都埋伏着陷阱。”陆旋说着,又是一怔,目光定定落在眼前人那张带笑的面孔上。
班贺赞同点头:“不愧是陆将军。”
些许迷茫被隐藏在陆旋眼眸深处,葛容钦的质问在耳畔重复了一遍。他人是陷阱,难道班贺就没有可能是陷阱?
可他的警惕心,在这个人面前,像是出娘胎就忘了带。
这可不妙。
第26章 远行
陆旋兀自暗暗纠结,班贺半分不能感受他的心思,一句话将他所有杂乱思绪横扫,强势牵回所有注意力。
“这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盐井工事有谢兄掌控全局,你的身体也无大碍,咱们是时候找机会溜了。”
班贺笑吟吟地站在院里,头顶洒下月色,瞳仁映着薄薄一层漏出的暖色灯火。那样正经的神色,让陆旋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找个夜黑风高的日子……不不,”班贺摇头否决,“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带好行李,驾着马车,光明正大的出城。然后,一去不复返。”
简单易达成的计划,得到了班贺满意的表情,错不了,就是这样。
陆旋语气不确定:“我们?”
“我,阿毛,还有你。”
班贺的手指随着比划手势,最后落在陆旋胸口,指尖轻点即离,轻快地传达着主人的愉悦。
这份名单并不意外,但……陆旋问:“吕大夫呢?”
班贺故作疑惑地反问:“哦?你想带上他?”
被曲解让陆旋无措,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陆旋当真,班贺不再逗他,从他身边走过,反手在他胳膊上轻弹:“吕大夫想要跟上来,自然就会跟来,他可不是等闲之辈。”
习惯性点到为止,班贺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困了吧,早点休息。”
“我不是阿毛。”
突兀响起的那句话,如同远方传来的闷雷,厚厚的黑影积压着,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不甘。
班贺停下脚步,回首将那站立原地的身影纳入眼中。
笔挺高挑的身形已完全脱离稚嫩,自然无法与阿毛相提并论。他偏偏不是个“以貌取人”的人,陆旋的确小他好几岁,不自觉就将陆旋与阿毛放在了相同的地位。
显而易见,这样下意识糊弄小孩的做法并不被所有人接受。只有阿毛那傻乎乎的孩子,才会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探究,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这样对待通晓事理耳聪目明的陆旋,实在不公平。
班贺转过身,正视陆旋,诚心实意说道:“抱歉。”
听见这声道歉,陆旋表情却变得愈加难看,眉宇间多了几分焦躁:“我是说,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多一个人商议,我可以帮你。”
班贺怔愣,眼神复杂,终归于平息,缓缓开口。
“吕大夫解职确有其事,但三年孝期服满,即可起复,而丁忧不过是个离京近身监视我的借口。我一开始,并不确定吕大夫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能轻而易举得到康王的一纸命令,我大致猜到,他是受了京中辅国的贤王指示。”
贤王并不是封号,那位王爷封号为宁,因其才识通达,博览经史,故有贤王之称。康王与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今上继位后,命贤王留京辅政,对这个叔叔颇为敬重,贤王也恪守职责,君臣相得。只是先帝在时,与这个贤臣弟弟相处并不融洽。
诚然,先帝并非勤政之人,对朝政不甚上心,贤王多次直言相谏,当着朝臣的面争得面红耳赤。君臣终究有别,朝堂仍是皇帝的朝堂,最终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朝臣中人尽皆知的事以外,班贺对贤王的了解还要更深入些。
当年那位不得志、被排挤到政治边缘的王爷,对师父的境遇感同身受,惋惜钦佩皆有之,闲暇时常登门拜访,引为知己。如今手握权柄,贤王必然会想方设法招贤纳才。
上一篇:仓鼠和金雕怎么谈恋爱
下一篇: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