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华云荣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这教我如何忍心去看天下人?”
她默默淌着眼泪,无声送客。
赵青炜不知自己怎么浑浑噩噩从皇后宫中走出来的,看着长赢殷切担忧的眼神,轻轻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臂。
班贺被自己当日举措失望透顶,自请去修复城中民居与武备库,赵青炜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不能让班贺就这么离开!朝廷需要一个精通营造的人!
要是邀请他入宫,拒绝了怎么办?
赵青炜如困兽般在宫殿反复踱步,萌生出想要出宫去找班贺的念头,却被宫中内侍阻拦。
赵青炜的怒火夹杂着焦虑与委屈一同涌上来,忍不住大声训斥:“到底谁才是这天下的皇帝,谁才是天子?你们这些狗奴才,到底是听谁的命令!”
太监们纷纷跪下,口中呼喊陛下恕罪,冯安壮着胆子说道:“太后懿旨,陛下受了惊,要在宫中静养,外边还未平定,鱼龙混杂,万不可随意出宫。”
赵青炜怒不可遏:“太后,太后!既然你们都听太后的,那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傀儡皇帝做什么!干脆,我把这皇位让出来,让太后来当兖朝第一位女皇帝好了!”
这句话一出,吓得内侍们大惊失色,口中只会重复一句:“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赵青炜冲出内侍的包围,跑出殿外,却看着殿前宽大的广场止住了脚步。
炫目的阳光让他眼前一黑,继而脑内天旋地转,赵青炜踉跄一步,蹲下身,痛苦地抱住了头。
在工部做工匠,也是有轮休的,班贺趁着得空,去了趟城外弘法寺。
他的确是很困惑,顾拂一个道士,怎么和和尚那样投缘,连静养都要死皮赖脸住到人家寺庙里去。
顾拂对此十分理直气壮:“寺庙留出住所是给人方便的,对谁都大开方便之门,人人住得,我怎么就住不得?”
他被武备库爆炸波及受伤,班贺心中是有愧的,顾拂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都不反驳。
寺院清静,斋饭也可口,得空还能和寺院里的和尚对弈论道解解闷。
唯一不好的,就是佛门禁酒,顾拂没有酒喝,肚子里的馋虫整日作祟,转而缠着班贺给他带酒来喝,一天送了四封信来,字大如斗,写满了“酒”。
把酒带入佛门,未免对诸佛太不敬了吧?班贺不能轻易答应。
顾拂自有一番道理:“恭卿你又不信,既然不信,又何必怕冒犯?再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只喝几杯,佛不会怪我的。再不行,我就去请北平小兄弟给我送酒了。”
那可不能找鲁北平。按鲁北平的性子,他拒绝不了顾拂,但带酒到寺院里喝,心里肯定纠结自责,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消除不了罪恶感的。
这样看来,坏人还是得班贺来做。
于是,班贺给顾拂带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酒坛,看得顾拂直瞪眼。
顾拂:“恭卿,也亏得你能找到这么小的酒坛!”
班贺:“手边没有趁手的,现烧了一个。喜欢就送你了。”
顾拂嘴里念叨几句无量寿福,双手抱着小酒坛小口小口抿,明儿他就下山喝个够!
一眼瞧见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手指,班贺面上笑容淡了些许。想到鲁北平说的那日发生的事,顾拂身世成谜,一眼就认出飞豹帮,或许正是同那些人有关。
但班贺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毛病,他与顾拂是知交好友,身世过往并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只可怜鲁北平,想问不敢问,几天都没睡好,顶着眼下两片乌青,人都快憋疯了。
顾拂抱着酒坛没工夫搭理人,班贺自知理亏,摸着荷包去到前殿捐些香油钱,顺道上几注香。
他不信归不信,还是不要明知禁忌,故意冒犯了还若无其事的好。
万一被寺里和尚抓住了,他好歹是赎了部分罪过。
将香油钱投入功德箱,听见铜钱相碰的声响,班贺估摸着,这功德箱应该满了大半,看来善男信女不少。
转身要走出大殿,一抹素白撞入班贺视野,一位僧侣引导着一名女子向摆放在侧面的签筒走去:“女施主,请往这边来。”
那名素衣女子瞧着年岁不大,约摸十七八的样子,容貌端丽秀美,美貌绝伦。
只粗略一眼,班贺出于礼仪迅速收回目光,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牵引着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少女脸上。
大殿内此时只有班贺一名香客,美貌女子的目光也从班贺身上掠过,随即做出了相同的反应,盯着班贺停下了脚步。
班贺下意识向前一步,有些不确定地叫出了那个埋在记忆中多年的名字:“阿桃?”
少女几乎瞬间湿了眼眶,捏紧了手中丝帕:“班先生!”
“真的是你吗,阿桃?”班贺忍不住又上前几步,碍于眼前女子已经不是当年八岁的小女孩,克制地没有伸手碰触。
阿桃喜极而泣,掉着眼泪,红唇微颤,只知道点头。
一旁引路的和尚见两人似是故人重逢,口念佛号,将两人引到方便说话的清静地。
班贺全然没有想到,来为顾拂送酒,会遇到多年前的故人,对当年遗憾唏嘘感叹:“延光六年,渝州大水,我去往渝州救灾,也去当地找过你们一家。却得知你娘早故,杨典史在水灾中殉职,你与你姨婆不知所踪。我请求当地官员为我四处查找,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没想到我们今日会在此相见!这些年你们去了哪儿,你怎么会在都城?”
阿桃止住了啜泣,秀目微红,本就貌美更添几分可怜。
她娓娓道来:“当年大水,我与姨婆逃到了水淹不到的高处,却没想到,有人趁乱抢夺孩子,我被人强行抱走,与姨婆分散。后来,我与一些女孩子被装在船舱里,连夜运送到了外地。那些是人牙子,把我们卖到各地,为逃避追捕辗转太多地方,我都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
说起当年的事,阿桃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很快恢复如常,柔声道:“我在那些女孩子中,算是走运的。一对没儿女的有钱老夫妇看中了我,将我买回去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养父前两年去世了,不久前,养母生了病,我们来到都城求医,我正是来寺庙为养母祈福的。”
班贺心中不由得庆幸,拍了拍掌心:“真是大幸!当年我也上了一艘人牙子的船寻你,却没有找到,想来,我是去晚了一步。幸好你遇到了好心人,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自责才好!”
阿桃扬起嘴角,神情复杂:“班先生自责什么,遇到什么都是我命不好,怪不了别人……我这不是遇到了好心人么,养父养母待我很好。”
“竟有这样的好心人,我一定要重谢他们。阿桃,你现在住在何处,我这就和你去见你养母,我要亲自向她道谢!”班贺说着,起身就要走,迫不及待。
阿桃连忙拦下他:“我养母正在病中,家里都是病气,也疏于收拾,怎么好见客?还是待我回去,告知养母一声,家中做了准备,再请班先生上门。”
班贺坐了回去,懊恼摇摇头:“瞧我,急昏了头。一个陌生男人,怎么好不提前说一声,就随意跑到你们家里去?听你说的,你养母必定是个好教养的富家夫人,将你养得这样好,该有的礼数也得到位。”
“正是,我陪着养母看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都城,想要上门拜访,也不急于这一日的。”阿桃笑着道,“倒是班先生,您的住所在何处,等我回去告知养母,便去找你。”
班贺忙去借来笔墨,写下自己住址:“你陆大哥,和泽佑都在都城呢,我回去就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你千万要记得这件事,别弄丢了这张纸,以免找不到我的住处。”
阿桃盯着墨迹未干的纸看了好几遍,像是要将它印在脑中,迟迟舍不得叠起来:“我一定会来找你们的,一定。”
阿桃视线从纸面挪到班贺的脸上,凝视他半晌,眼中含着千言万语,再度淌出泪来:“班先生,你可要等着我。”
班贺郑重点头:“我就在家中等你,哪儿也不去。”
阿桃低头擦拭眼泪,袅袅起身,似乎觉得这般作态有些好笑,笑着道:“养母还在家中等着我,班先生,我先回去侍奉养母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访,再请你和陆大哥、泽佑到我家中来做客。”
班贺点头应下,一路将她送到寺庙几里外,阿桃三步一回头,舍不得离开似的。班贺同样也不舍她就这样离开,紧盯她的背影。
直到那道素白纤细的身影消失,班贺这才怅然若失,转身踏上回程之路。
第299章 贵客
不期而遇的久别重逢占据了班贺全部心神,没有半分多余心思在别人身上。顾拂捧着小酒坛优哉游哉独自陶醉,也觉察出他的异样。
班贺罕见情绪激动得坐立难安,喜形于色,令顾拂侧目:“不是说出去上香,添些香油钱,怎么这么高兴地回来了?”
“你绝对想不到,我方才遇见了谁!”班贺笑容满面,仿若盛满从屋外带进来的光,瞧着晃眼。
顾拂摇摇头:“你广结善缘,我上哪儿知道去。”
班贺道:“当初我带泽佑离京,曾落脚于玉成县,借住一户人家,那家有个女儿小名阿桃。后来我与泽佑回京,那位夫人改嫁带阿桃去了渝州。几年前渝州大水,朝廷派我前去救灾,我寻过她们母女的下落,谁知得到的尽是噩耗,夫妇二人皆已殒命,而阿桃下落不明,长久以来成了我一个心结。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能再遇见她。万幸,她被好心人收养,她还活着!”
顾拂笑起来,高举酒坛:“故人相逢,真是可喜可贺,值得喝上三大杯。”
班贺身体不由自主转向门口:“你在这儿好好休养,今儿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瞧你,都高兴成什么样了。那小姑娘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陪同?你就这么让她走了,没有送送她?”顾拂笑着调侃。
“似乎是一个人来的。阿桃已长大成人,我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外男,不好擅自跟她回去,怕惊扰了她病中的养母。不过我告诉了她我的住处,她说会来拜访我。”班贺道。
顾拂:“这倒也是。她住在哪里,你问过没有?”
班贺身体一僵,过于激动的理智终于恢复些许:“问过了,不过阿桃没说。我料想,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多年前曾在她家中借住过的房客,存几分警惕是应当的。非要追问详细住处,反倒可疑。”
顾拂若有所思,点点头:“真不知该说你有自知之明,还是谨小慎微。既然知道那小姑娘对你心存警惕,你还这样高兴?”
“一码归一码。阿桃是女子,我是男子,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是多年未见的人?而我则是高兴于能弥补当年大水没能及时找到她的遗憾,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了。”班贺笑着道。
班贺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言归与泽佑,匆匆与顾拂告别,便回了城内。
已是一副成人模样的孔泽佑在外努力塑造成熟稳重的形象,回到家中立刻现了原形,一蹦三尺高:“师兄,你说你见到了阿桃!”
班贺肯定点头:“我开始还怕认错,阿桃也认出我来了,这才相认。她是陪养母来都城看病的,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都城,离开时同我说,不日就会来找我们。”
陆旋虽然也高兴,但他与阿桃相处不多,记忆里还是那瘦弱可怜的小女孩。虽然样貌随了母亲,是个小美人胚子,那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那你岂不是哪里都不能去,专门在家里候着贵客?”陆旋说道。
语气听来奇怪,班贺循声看去,见陆旋面无表情,黑沉沉的双眼凝视着他,心中警铃大作,正经道:“倒也不是专程等候,我这不是丢了官赋闲在家,没有别的事好做。”
陆旋意味不明哼笑一声,低头没有说什么。
吃过晚饭,班贺琢磨家中备些什么招待客人,这儿常年就住两个男人,不曾专门招待过女客,也不知道要拿出什么好,就怕怠慢了阿桃。
陆旋盯了他半晌,见班贺一门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忍不住从背后拥住他,放松力气任由身体压在他身上,差点把没有防备的班贺压趴在桌上,好悬才撑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班贺回神,抬手在陆旋头顶轻拍两下。
陆旋不满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还不知道阿桃什么时候上门,你眼里就没有我了。”
班贺好笑道:“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上门,才要提前准备着,以免临时准备失了礼数。我哪里敢眼里没有你?我还得肩扛着你,背驮着你,换做别人,可不一定有这把力气。”
陆旋伸直胳膊撑在他身前,支起自己的身体,收回八分力道:“我来的时候,你怕是没有这么用心想过,拿什么招待我吧?”
“阿桃是客人,当然得招待周到。你么……”班贺语带笑意,“你什么时候客气过?你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再同你客气,岂不是生分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她是外人,我是内人。”陆旋煞有介事点头,下颌一下一下磕着班贺的肩,被逗笑的班贺身体颤抖,反过来往他身上靠。
温柔注视着忍俊不禁的班贺,等他平息下来,陆旋才说出自己的疑惑:“你说见到阿桃孤身一人出现在寺中,身边没有丫鬟仆从跟着么?”
班贺面上笑意淡了些,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若是如她所说,养母家境不错,少说得有一个丫鬟跟着,孤身一人外出,未免太不设防。但她没有轻易让你跟她上门,又看着有几分警醒。或许,她有些什么难处。”陆旋不知具体情形如何,说话点到为止。
他心里觉得阿桃的出现透着古怪,班贺却为此高兴不已,不想扫了他的兴,稍稍提个醒便作罢。
班贺当时被突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事后回想也觉得有些违和,只是阿桃活着便是万幸。弘法寺不是追究细问的地方,心中困惑,只能等阿桃上门时,再去细问了。
等到阿桃上门拜访之前,这间小小庭院迎来了另一位尊贵的客人。
日近黄昏,正式在军器局谋了份差事的泽佑还未归家,静谧院落一半陷入高墙的阴影里,一半笼在朦胧的暖光中。嘴上说着没有专程等阿桃上门,班贺还是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如非必要绝不出门,就在家中看看书,做些小玩意儿。
大门被敲响时,班贺走出门来,朝新雇佣来的厨娘摆摆手,示意自己去开。
“班先生,是我,长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没有多想打开大门,班贺从门缝中瞧见季长赢的脸,嘴角微扬,刚要出声招呼,随即便望见季长赢身后站着的赵青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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