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穆柯戒备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那日擅自登门,惊扰前辈,实非我意。”班贺轻叹一声,抬手向前一指,穆青枳慌忙侧身避开,才发现他指的是站在另一边的阿毛。
那孩子沉默不语,微微下弯的嘴角显得委屈。
班贺道:“只是前辈那条义肢或许与这孩子的父亲有关,情急之下,晚辈才做了失礼的事。”
“父亲?”穆青枳困惑地看着阿毛,那天他也提到了父亲,难道这其中真的另有隐情?
穆柯拉了孙女一把,冷声回道:“无可奉告。”
他仍是不愿开口,班贺别无他法,只能告知:“前辈还不愿说,晚辈可以等到前辈愿意开口。但我的确没有恶意,前辈无需离开,我尽量不会前来打扰,还请前辈安心住下。我与总兵骆将军相识,我想,别说在叙州城内,就是周边各城找一两个人,不是难事。”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已是班贺最后能规劝的话了,他做出了退让,不想因一己私念,逼得他人离开居所。
率先一步和阿毛回了租住的院子,隔墙听见对面那扇门重新打开,班贺才放心下来,推了推仰头看他的阿毛,回房休息。
白日陆旋得知军器局轮值,班贺难得在家休息,早早带着包子白粥上门来,阿毛给他开了门,接过还冒着热气儿的包子吭哧就是一大口。
“你师兄呢,在房里?”陆旋问。
“在呢在呢,丢不了。”阿毛把咬过的包子含在嘴里,又拿了一个出来,大方地让开一步放行。陆旋示意还有白粥,阿毛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爱喝白粥。
陆旋向房门走去,透过半掩的房门,看见班贺弯下腰的背影,他正看着一只木箱里的东西入神。
那木箱里放着什么,陆旋再清楚不过,是三只金属义肢,那正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班贺不愿提及,态度回避,陆旋却不得不为他感到忧虑。那些人是冲着班贺来的,可那些人又是如何知道他们行踪?
以及,是否还会有下一次袭击,而下一次袭击,又将会什么时候到来。
第40章 墙头马上
门口细微声响传入耳中,班贺合上箱盖,直起腰转过身来,笑道:“这么早就来了,今日你也想偷个闲?”
募兵暂告一段落,新兵已开始操练,孙世仪肩担整顿新兵的重任,没有时间再来与他们小打小闹。骆忠和身为总兵官,镇守一方,军务、财政、民事皆亲力亲为,自然是无法将精力放在他们身上,今日陆旋的确没有特别安排。
陆旋跨进门槛,将手里装着包子的布兜与白瓷粥罐放在桌上:“给你们送个早饭,一会儿就回去练剑。”
班贺坐下,让陆旋也别干站着,坐着说话。
指尖刚碰触到布兜,陆旋略显紧张的声音传来:“不知道凉了没有,要不要再去热热?”
班贺将布兜拿在手里,看向陆旋,忽的一笑,抬手把布兜贴在他的脸颊上:“热的。”
这随性的动作陆旋并不是躲不开,而是身体仿佛根本没有躲避这个意识,任由班贺动作。等他收回手,热源远离,热度却仍残留在脸上,均匀扩散到两边。
他低咳一声:“这两日早晚温度下降得厉害,你们衣裳穿厚实点儿。”
比起其他地方,西南可以称得上避寒圣地,但冬日也会有冷的时候,听孙校尉说,今年比起往年要冷得多。今日一早,他就发现院里水缸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知道的。”班贺笑道,“你吃过没有?”
“没来得及。”陆旋话音还未落下,手里就被塞了个包子。
班贺笑容不改:“一起吃。”
包子是极寻常的猪肉大葱馅,滋味朴实,胜在个头大。一个下肚七分饱,再喝上几口稠稠的白粥,饱腹感便出来了,这卖家想必是个实诚人。
陆旋往布兜里望了眼:“你怎么就吃了一个,阿毛都拿了俩。”
“饱了就行,我可不想撑得动不了。”班贺说着,舀起的白粥停在嘴边,语气感慨,“他吃那么多,怎么就不长个儿?对面那小姑娘,足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呢。”
陆旋略思索,说:“男孩子长个儿晚,过两年眼看着就窜起来了,和竹笋一样,保不准以后能长得比你还高。”
班贺打量他,笑道:“你个子就生得很高,阿毛羡慕极了,做梦都想和你一样。”
陆旋在某些事情上诚实且直白:“我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很高了。”
班贺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大声,瞟着半开的门:“这话要是让他听见,怕是以后都不会给你开门。”
“他不开门,你会出来见我吗?”陆旋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语气却认真。
“嗯。”班贺闻言,神色一本正经,“都不用出门,我攀上墙头就能见着了。”
“来一出墙头马上?”话刚一出口,陆旋就有些后悔了。
与班贺这样轻松愉悦地交谈,让他失去了应当有的克制与谨慎,竟然脱口而出这样轻浮的话。不可外宣的心情,根本不应当让第二个人知晓。
尤其那个人不能是班贺。
班贺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有些惊讶:“你还知道墙头马上?”
“为什么不能。”陆旋掩饰性地低头喝着粥,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用齿舌将煮烂的米花挨个彻底碾开,好让这张走漏风声的嘴没有多余的空闲。
班贺:“我以为,你平日里都是看些拳法、刀法、兵法之类的书,不会有闲情逸致看这类才子佳人的。”
陆旋:“出门在外,街边、茶馆说书人不少说这些,只是停留时间短,从没听完过全本,记得的也不多。”
他只知道《墙头马上》是女子在墙头玩耍,与墙外骑马男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因此听到那话,脑中少得可怜的与情爱相关的认知中,别无他选地第一时间跳了出来。
“这类书,不看也罢。”班贺语气中肯,无褒无贬,“说书的都爱说些观者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终成眷属,说不上有坏处。”
“倒是有另一首诗,‘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最终却以女子被辜负后‘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的叹息为结尾。所谓墙头马上,不过是一则告诫世人的警言。”
万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个大坑,陆旋悔不该说出那句话。这已不是言语轻浮的事,知悉那堪称凄凉的下场,他甚至觉得这是给自己下了毒咒。
全然不知无形中给了人沉重一击,班贺还在关切地询问陆旋怎么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没什么。”陆旋强打起精神,“那些书你都看过?”
“看过一些。看书么,都读过,有比较方知好坏,多读好过不读。”班贺指尖在一旁的书封上点了点。
陆旋顺势将注意力转到那本书上:“你这是在看什么书?”
“《营造法式》。”班贺拿起来,亮出边角毛糙但保存完好的封面。看得出来经年岁久,一直被妥善保管。
“师父给我的启蒙书。这两日找出来准备给阿毛看的,自己翻了翻,发现有不少地方记忆模糊,便重看一遍,温故而知新嘛。”
凭书名就知道会是班贺喜欢的。陆旋点点头,几口把剩下的粥喝完,收拾桌面。
他不是应付班贺的,吃过早饭就得回去了,练功一日不能落下。
班贺起身送他,陆旋余光扫了眼那只盛着义肢的木箱,停下脚步,终究还是不能沉默:“我不想逼你说出那些是什么人,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见他眼含担忧,但态度坚决,班贺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也亏他忍了这么多天,才说出来,班贺既惭愧又觉好笑。
“找到我不是什么难事。我们虽然离了玉成县千余里,却逃不过那些眼线。葛大人既然找到了我,就不会再让我从他眼皮底下消失,其实你我的行踪都在他人掌握之中。”
“那三只手臂的主人……我只能告诉你,他们是我那位二师兄派来的。他现在是淳王的人,会知道我的下落也不稀奇。至于缘由,我可不想把师兄弟间那点小事儿到处宣扬,你就饶了我吧。”
不得不承认,陆旋得知了幕后指使者,进而开始好奇缘由,与班贺的顾虑完全一致。但班贺话已至此,显然是不想他再问下去。
让他避而不谈的,正是那位二师兄。
那日三人下手的狠厉程度,分明是打算能抓便抓,不能抓就让他永远留在这儿,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小事”。
“比起原因,我更担忧你的安危……不,原因根本不是我关心的,我只关心你的处境是否安全。”陆旋不想那样的场景再出现一次,班贺流血受伤的画面,光是想起都恨不得将那几个人碎尸万段。
他抬手,轻轻碰触班贺的肩,不经意擦过颈侧,低声说:“不要离我太远了,我怕保护不了你。”
班贺注视眼前这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年轻人,他的目光似乎一直真诚纯粹。
班贺笑眼微弯,盈着水色碎光:“放心,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六,轻易死不了。”
陆旋讶然:“你可不像是会找人算命的。”
班贺不以为意:“钦天监那些人上赶着要给我算的。好在他们说我命不错,要是说不好,我可要骂乌鸦嘴了,他们出了名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堂堂钦天监,在他口中像是走街串巷的江湖算师。
陆旋随着班贺往外走,阿毛忙着刨木头,他也要造一把弩出来,头也没空抬,听陆旋要回将军府,拔高了嗓门喊了声旋哥再会。
“别送了。”陆旋说,却又期望能同班贺走得再远些,暗唾自己口是心非。
“送你出门。”班贺打开院门,率先跨出门槛。
谁知,班贺出了门就快步走开,陆旋疑惑跟上,看清了门外情形。
只见巷子里那断腿老头匍倒在地,穆青枳正努力把他扶起,求助无门只能咬牙靠自己的模样显得可怜。
西南气候过于湿润,令此地雨水充沛,晨间草叶露水淋淋,行走间都会沾湿裤脚,天寒露水便易成冰。
今日一早穆轲拎着篮子独自出门,不慎踩到冰面滑倒。那一跤跌得不轻,他扑倒在地上,因疼痛与寒冷而僵硬的身体动弹不得。想要呼救,五脏六腑像是在体内凝结成了冰坨,堵在胸口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奋力尝试呼叫,却只能听见气流从喉咙里穿过发出的“嗬嗬”声。
屋内穆青枳听见外边的动静,开门前去查看,就见穆柯倒在地上,拐杖摔到了一边,当即心急如焚,跑上前去搀扶。
老人沉重迟缓的身体无法自己施力支撑,似乎比平日重了许多。穆青枳艰难地将爷爷从地上扶起,但穆柯仅仅是能坐在地上,想要站起身,尝试几次都失败了,每动一下,他那条仅剩的腿都疼痛不已,方才怕是摔到了骨头。
好在他们遇上了出门的班贺与陆旋,班贺让穆青枳让开些,陆旋搭了把手,两人合力将穆轲送回屋里。
那间小屋阴冷潮湿,没有丁点儿暖气,炉膛黑洞洞一片,应该堆放柴禾的地方仅放着几根长短不齐的枝条。
没有火,一杯能暖身的热茶也没有,还是阿毛从对面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穆青枳局促不安地靠站在墙边,本就不大的屋子挤进另外三个人,他们动起来,自己做什么动作都像是碍事。
摸到穆轲身上薄薄的被子,根本无法御寒,班贺将另一张床上的也盖上来,看起来聊胜于无。
他回到住处抱来一床厚被褥,阿毛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棉衣。
“这件厚实衣裳你收下吧,你爷爷身体不好,要注意保暖。”班贺将被子盖在穆轲身上,回头温声对穆青枳道。
穆青枳哑了一般,不知道开口说话,忙不迭从阿毛手里接过棉衣,叠了叠,抱在怀里攥紧了。
饮下半杯姜茶,身体由内至外暖和了些,穆柯渐渐缓过来。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来自于提防抗拒对象提供的援助,低着头,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次,谢谢你们了。”
听到爷爷还能说话,穆青枳心口的大石放下,悄悄掉着眼泪:“多谢恩公。”
“举手之劳。我们不过是常人,能做的事情有限,帮不了你们什么大忙。”班贺站在床边,“前辈身体可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叫大夫?”
陆旋接着道:“我去叫大夫来,诊费、药费前辈不用担心。”
班贺摇头:“让阿毛去吧,你不是还要回将军府,岂不是耽误你的时间?”
将军府三个字落入穆轲耳中,他面色微变,忙说道:“不用请大夫了,只是跌了一跤,不要误了你们的正事。”
陆旋深深看了班贺一眼:“我走了。”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班贺后知后觉地从那眼神里会出什么,抬脚跟了上去:“等等,我和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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