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班贺走的那天,陆旋在山营,没有出现。
实在没什么好送的,三月半过不了多久就是五月,送贺礼入京还得提前一个月上路,骆将军为他安排的差事在即,只是小别,与回玉成县一趟差不了多少。
马车驶出城门,两侧山影重重,班贺遥望山巅,苍翠浓郁的峰峦与云雾相接,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心中奇异地觉得安定。
班贺收回目光,直视前方,轻扬马鞭,京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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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起龙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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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军器使
三月底来了个倒春寒,本欲变暖的天骤然冷了下来,工坊内的工匠们却汗流浃背,袒胸露臂。熊熊炉火在风箱鼓吹下熔断精铁,热度直往脸上冲,烧红的金属块扔进水里,蒸腾的白色雾气呼地扑开,室温似乎又升高了几度。
反复捶打的声音充斥于耳,屋外是汩汩水声,专心锻造的工匠们好半天才意识到有人声响起,渐次停下动作,才听清门外喊着什么——
“伍旭,伍旭!”
伍旭抬头,从工匠中走出,到门口拿上衣服囫囵往身上套,嘴里应和两声:“来了!”
门内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温度,屋外小吏穿着半厚不厚的棉衣,双手揣进袖子里,冷风中似乎夹杂着一旁水车向外飞溅的水汽,冻得缩紧了脖子。
“什么事?”伍旭粗声粗气问。
他面相凶狠,配上这语气仿佛随时能冲上来给人一拳,可惜小吏知道他不过是生了副唬人的模样,打弯的腿晃了晃,嘴里催促道:“快和我去城门口,城里大小官员都已经在那候着了。”
伍旭摸不着头脑:“候着?等谁?”
“听说是京城里来的官员,我就来传个信,哪儿知道那么多,快走吧!”小吏等不及了,上前拉着他就走。
一边往城门赶,一边仓促将衣服收拾齐整,伍旭遥遥望见知州领着衙门一众人,宣城附郭的两位知县也跟随在他身旁,翘首以盼。
官道尽头连个影子都没有,周围人声嘈杂,还挤了一堆看热闹的百姓,伍旭实在不知自己在这儿有什么用处,小声对一旁小吏道:“还有活没完成呢,你们衙门要的刀才将将做了一半,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小吏望着远处的眼神一亮,一把抓住伍旭:“诶诶,来了来了!”
一辆马车粼粼而来,孤零零一道影在官道上逐渐放大,似乎来者只此而已。马车简单而无装饰,瞧不出门道,知州与同僚面面相觑,无法确定来者是否就是要等的人,踌躇止步不前。
马车停下,车夫看着城门外的阵仗,回头对车里叫了声大人。
布帘被撩开,一人从车内走出,无遮无蔽的天光如同在身上镀了一层釉,青衫白鹇,风仪华润。
借了车夫一把力下车,站定车前,来人拂衣整冠,抬眼望向城外等候的众人,视线落在人群中的伍旭身上。
伍旭一双本就吓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班贺!
见了官袍,知州立刻上前:“下官知州夏广明,在此恭候……”
“不必多礼。”班贺看向知州,“我虽身负皇命,但此行本该低调从简,不知是谁走漏风声,搞得如此兴师动众——”他扫了眼乌压压一片人头,无数双眼睛围观,无奈道,“让无关者散了吧。”
“啊……”知州退后一步,得,马屁拍马腿上了。
听闻这位新上任的工部虞衡司郎中是宁王举荐,今上亲自任命,一个正五品的京官就算只比他大一阶,也不是他能得罪的。知州赔笑:“行行,下官马上让他们散了。城内已经备好饭菜,请大人随下官入城。”
班贺又道:“不着急进城。我此次来,是为传达圣喻,让伍旭上前领命吧。”
“伍旭?”知州满脑子想着自己那些安排,一时间竟想不起伍旭是谁,又好像记得有这么一号人,茫然回头看了看。
人群中伍旭还没反应过来,身旁小吏已经机灵地把他直往前推,嘴里大喊:“伍旭在此!”
一下站到人前,伍旭愣愣看着班贺,像截没醒的硬木头。
“伍先生,听宣吧。”班贺出声提醒,伍旭回过神来,连忙跪地垂首。
班贺朗声道:“匠人伍旭,艺业精妙,营度有方,今上欲资戎器,广纳良才,我奉圣喻,亲迎宣城匠人伍旭入京为官,任军器局军器使,尽快随我入京赴职,不得耽误。”
伍旭愕然抬头,满眼不敢置信。班贺面色从容,轻捻袖口,状似不经意反手拂了下胸前白鹇,眉梢微挑,随即忍不住双眼弯了弯。
“草民,拜谢恩典。”伍旭恍惚得像做梦一般,工坊里蒸热的头脑还浑浑噩噩,确定眼前身着官服的千真万确就是班贺,这才慢半拍地笑起来。
马车里探出一颗脑袋,阿毛咂叭着嘴,满眼期盼,不知道城里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但他的期盼落了空,班贺回到马车上,没有进城,而是让马车掉头回官驿。他已经同伍旭说好,在驿馆等他,最迟明日出发。
阿毛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皱起脸:“进城不就有现成的吃了,干嘛还回去?”
班贺闭目养神:“你替我和他们打官腔去?”
“那不成,我也烦和那些人打交道。”阿毛撑着下巴,“满口文绉绉圣人语,却离不开酒色财气。讨好巴结的话说得比谁都好听,细听起来只觉得冒犯。”
他说着,叹了口气:“哎,凑合着吃点驿馆的粗茶淡饭好了。”
“谁让你非要跟着来,在京城待着不舒服吗?”班贺不客气地指出是他自讨苦吃。
阿毛叉着腰:“这怎么能行?这可是你第一次显官威,‘奉圣喻’,听着多气派!没见知州看见你都唯唯诺诺的么。”
班贺轻笑一声:“一个五品放在州县是最高官,放在京中什么都不是。他也不是把我当一回事,不过是狐假鸱张罢了,我不至于如此高自标誉。”
倒也是,阿毛摊手,反正这回来是为了接伍旭,其他人无所谓。
延光四年三月,班贺携先师亲孙孔泽佑回京,在有贤王之称的宁王赵眀瑞举荐下,任工部虞衡司郎中。官居五品,位于工部尚书、侍郎之下,为一司主官。
工部军器局为虞衡司管辖,班贺任职第一件事,便是推举伍旭任军器局大使。他牢记当日与伍旭的对话,决意亲自前来迎接,宁王当即应允,求了当今圣上一道圣喻,命其即刻出发。
可以说,他连虞衡司郎中的凳子都没坐热,就马不停蹄地来接人了。伍旭也是个果断人,班贺已经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能不识抬举?当日便简单收拾了些衣物,剩下的妻子与儿子慢慢整理,稍后入京,他率先前往驿馆与班贺会和。
入京途中,伍旭还是有些忐忑,他虽不为容貌困扰,但因容貌而丢官也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再次入京,又会是怎样的际遇?
伍旭犹豫良久,忍不住打听:“今上,如何?”
他问得含糊,班贺却清楚他问的是什么,笑笑:“旦明兄不必担忧,今上虽然年纪尚轻,但有宁王辅佐,贤明纳谏,励精图治,专心朝政。在我看来,今上可以成为旦明兄想要的明主。”
伍旭点点头:“能得到恭卿你如此赞许,我也就安心多了。”
当今圣上赵怀熠为正宫皇后华清夷所生,四岁便被封为太子,自幼便以人君的标准培养,举止德行,学识谋略皆由当代大家教导。
先帝宾天,今上继位,皇后便成了当今太后,名正言顺,前朝后宫一辞同轨,毫无争议,皇帝的地位无人能撼。
先帝在战后大兴土木,消耗国库,引得今上不满,连带对工部不以为意,有意冷落。但班贺回京后,献上部分图稿,或许是在宁王劝导下,皇帝一改前态,亲自任命班贺为虞衡司郎中,可见他并非一意孤行固执己见的人。
这是不可错过的机遇,班贺坚定地认为,应当牢牢把握。
完成迎接伍旭的任务,班贺带着阿毛回到居住多年的旧庭院,门上的锁完好无损,他却盯着门看了半晌,无奈摇头,取出钥匙开了门。
院内设下的机关未被触发,屋檐下坐着的人笑眯眯地,抬起手招了招。
那人梳了个道士髻,一支古朴的乌木发簪以道门独有的子午簪插法竖着插在发髻中,藏青长袍宽大,俊眼修眉,样貌出色却不凌厉,含笑一望,仪态脱俗,颇有些仙风道骨。
可在班贺眼里,无论外表再怎么仙风道骨,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当年的顾拂,不过是一对互称师徒街边行骗的假道士之一,不知走了什么运,给一位国公相面,三言两语把人哄得高兴了,因此得以进入钦天监。
他那位师父早早仙游,顾拂一路做到了五官保章正。
但要说起钦天监的顾拂如何与工部的人打上交道,还得从先皇在时说起。
皇城之地与别处不同,真龙栖息处,乃是开国君主精挑细选的风水宝地,以保国运昌盛,万代兴隆。任何不合时宜的开土动工都是影响了皇城风水,影响国祚,危及国运。
因而凡皇城内外官民营造动迁,都需要钦天监进行占卜,挑选良辰吉日。就连工部修筑宫殿、陵寝诸如此类工事,首先便要去找钦天监定日子。
虽说班贺并不信这一套,但顾拂对待此事颇为认真,每每找到他定时辰,都会细致地推算好半天。
由他定下的开工吉日,皆是大晴的好天气,从未遇到过刮风下雨,并且接下来几日都能顺利做工。
即便是运气使然,班贺也得承认,顾拂这份运气再好不过。他不太信风水影响国运,但他十分清楚,若是开工当日遇到恶劣天气,不仅延误了工期,圣上那儿也不好交代,顾拂从不出纰漏,帮了工部大忙。
班贺回身合上门:“你怎么进来的?”
“我就那么掐指一算,”顾拂拈起纤长尖细的手指,精心修剪清理过的长甲呈半透明状,素白的手腕露在袖子外,平白添了几分妖冶,“你今日应当回了。”
班贺:“堂堂钦天监五官保章正,不算些正经事,成天干这些有的没的——你不是说算多了折寿?”
“此言差矣。”顾拂站起身,“国事天下事是天机不可泄露,算了才会折寿,你这点小事,无碍。”
班贺低声喃喃:“我这点小事,你可千万别算。”
顾拂当做没听见,伸了个懒腰:“成日在钦天监绘制星图,记录星轨,我这双勾魂摄魄的明眸都快盲了。”
阿毛忍不住了:“是挺勾魂摄魄的,一黑一白俩无常,都在你眼睛里。”
班贺宽慰道:“盲了也好,好像瞎子算命算得更准。”
顾拂:“……一派胡言,算得准不准和瞎不瞎没有任何关系!”
班贺:“哦,你们算命先生的事,那我就不知道了。”
顾拂阖眼,心平气和:“无量寿福。”
别以为阿毛不知道,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是在骂街。
第78章 聘猫
阿毛有样学样,跟着念了一句无量寿福。
这年纪的孩子正是好奇好模仿的时候,瞧着有意思就跟着学,也不管其中的含义,更不会去想这样做对不对,总之动身体多过动脑子。班贺瞥他一眼,他便吐吐舌头,笑嘻嘻地往边上躲。
班贺看向顾拂:“阁下到底有何贵干?若是没有要事,我们要休息了。”
“当然有正事。前几日你不是说要聘一只猫吗?走,我带你聘猫去!”顾拂兴冲冲地往前走了两步,双手竖在胸前搓了搓,满眼迫不及待。
的确有提过这事。班贺带着阿毛在外时间不短,院子一直没人住,魏凌倒是请人来清理过两回,可满院的物件堆积,也不知道哪件有用哪件无用,不能擅动,清理的人只是浮于表面地清了清灰。
于是等到班贺回来,准备好好整理一番时,发现那堆玩意儿已经成了耗子们磨牙藏身之所。夸张点说,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在这里解决了。
大黑耗子青天白日就敢在房梁上蹿,阿毛拿着巴掌大的弩机射中两只,然后被毫不畏死前赴后继的鼠辈弄得头皮发麻,不敢踏入屋内一步。
还得是靠魏凌抓了几个京营的小兵,在班贺的应允下不再投鼠忌器,一鼓作气捣毁老巢。彻底整理过的房子晾了几天,才重新住回来,另请了个老妈子专职做饭打扫,不过平日并不住在这里。
顾拂这么一提,好像是觉得老鼠并没有被驱逐干净……不,重点不是这个,班贺语气认真:“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做?”
顾拂面容更认真,从那张脸上竟然看出了庄严:“带你去聘猫,还不够正经吗?”
班贺:“……在哪儿?”
顾拂笑起来:“秋官灵台郎家的,我算过了,今日是纳猫吉日,怕去晚了都被人要走了,替你着急呢。”
说了句等着,班贺进屋换身衣服,随他往出走。阿毛兴致勃勃地在前面跑,时不时回头看看人有没有跟丢,跑着跑着回过头来,兴奋地抓着师兄袖子央求,见到小猫了让他来挑。班贺对此不太在意,点头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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