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没能落地,而是直直落入等待已久的一张嘴里,唇舌咂么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志遗憾地咂了两下嘴,低下后仰到酸痛的脖子,揉了揉,什么味都没尝到。何承慕双手抱着弩机,靠在袁志边上,脸上沾了几块来历不明的污渍——或许是夜里露宿野外睡迷糊的时候在地上打了滚。
这是他们出来平叛第三日,水壶里最后一滴水已经被喝光了。他们预估出了些差错,原本以为不会缺水,喝水的时候也没想过省着点喝,没想到走了一夜没有找到水源,渴得现在只能趴在地上舔叶片上的露水。
何承慕视线发飘,落在袁志身旁的大包裹上,脚尖悄无声息往外挪了挪,不去细想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方大眼聚精会神望着远处,视线终点是一个人影。那人举起手中一只黑色小旗,读懂旗语的方大眼兴奋地从地上蹦起来:“快,有水了!”
袁志与何承慕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方大眼一把抓起大包裹,里边没个准数的圆滚滚的轮廓便印在包裹布上,在他的跑动下左右晃荡。暗红的液体蹭在黑色皮甲外边,像是上了一层水润的新漆。
士兵被召到身边,陆旋收起小旗,何承慕兴奋地张望:“水呢,水在哪里?”
眼前没有溪流湖泊,只有一堆堆长了些老蕨青苔的岩石。何承慕不信邪,对陆旋的信任让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看漏了,仔细在那堆岩石边上搜寻起来。
他听见了细微的水声,一滴一滴,咚咚咚。
“有水有水!”何承慕趴在岩石上,终于透过一条仅能伸入一只巴掌的缝隙里看到了岩缝中的水。
方大眼耐心告罄,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挪动岩石,倒是起了点作用,但溃散的泥土、碎石簌簌地往水里掉,何承慕心疼地拍着他的胳膊连忙制止。
缝隙在方大眼的暴力之下扩大了许多,何承慕伸长了胳膊去够,整个肩膀塞进去还差不老少。
水明明就在眼前,看得见喝不着的难受劲抓心挠肝,何承慕气得哇哇乱叫,被陆旋出声喊住了。
“走,砍几根竹子回来。”陆旋抽出刀,很快和袁志一起带回几根竹子。
去掉竹节,将竹管首尾相连,连接处扎扎实实裹上布条,何承慕欢天喜地从陆旋手中接过,伸进缝隙,正正好。
何承慕让开位置:“队长,你先喝。”
陆旋摇头:“你们先喝,我还不太渴。”
他们哪里还需要瞎客气,何承慕渴得不行,咕咚咕咚灌下两大口,麻利换了下一个人。
袁志解了渴,擦擦嘴角水珠,终于又有力气骂人了:“古部那群狗娘养的土贼,反了降,降了反,反反复复没个消停,真想给他们一窝端了!”
古部虽同是地处山隅,但与莫哥山还有些许差异,此地峰如剑排,水如汤沸,蛮烟瘴雨,在他们看来就是穷山恶水。
朝廷以恩德治边,招抚为主,可耐不住总有人不安分,妄图以小博大。古部头人从上一辈起就屡次举兵造反,杀掠汉民,侵扰周边城镇,朝廷派兵前来镇压,古部头人便示弱投降,领了朝廷招降安抚的物资银两,过两年又故态复萌。
这些蛮兵不似朝廷军队装备精良,通常都是一手执梭镖数支,一手持大刀,蹑足潜踪,藏匿于灌木林中,待有人经过,突然起身投掷梭镖,再冲上前去挥刀与被偷袭者搏杀。
山间树丛繁茂高大,成了天然的伪装遮蔽物,一人多高的枝叶里忽然窜出人来,零散的士兵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时常被蛮兵得手,朝廷损失不轻。
不过朝廷并非丝毫没有吸取教训,经过几次伏击偷袭后,朝廷将领发现这些蛮兵分散在山地打游击战力不弱,一旦结阵作战便立刻完蛋。
于是朝廷军队分三部围剿,一部正面攻击中军,左右两边包抄一夹,蛮兵被迫聚集在高地聚集,立刻就被击溃了。
这次平叛领军的是骆将军手下的耿副将,只花费一天一夜的时间便冲散大部队,活捉了古部首领尤利谷以及部下四十余人。蛮兵已经溃不成军,散入山林中,眼下陆旋他们正是奉命在林中进行清剿。
战功按人头记,为避免战士争功,只顾收割人头而非作战,骆将军制定了规则,战场上军功按队计算,每队分工,有专人负责砍杀,专人进行收尾。
进入林中后遇到几波蛮兵,何承慕原以为收尾不会有多难,自知功夫不如其他人,自告奋勇收尾。
可手中弩机扣动悬刀是一回事,将脑袋从身体上割下来又是另一回事。他犹豫半天下不了手,还是陆旋回头,一刀结束了他的迟疑。
虽参了军,可何承慕归根结底只是个寻常矿工,在此之前从未用刀杀过人,他无法否认自己那一刻的胆怯。
几人喝完水,用竹竿绑着水壶将壶灌满,继续前行。何承慕沉默地跟在陆旋身后,忍不住问:“队长,我是不是个懦夫?”
陆旋却道:“你只是没想清楚。”
何承慕追问:“没想清楚什么?”
“你没想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陆旋说,“在战场上就是敌人,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这件事就这么简单。”
何承慕看向袁志与方大眼,他们似乎没有像他这样疑惑动摇过,和队长站在一起,经过几日拼杀模样狼狈,但看向他的目光关切。
陆旋注视他:“你们都是骆将军亲自募来的,百里挑一,没有一个会是懦夫。”
话音落下,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去。何承慕紧握手中的刀,跟上队友们的脚步。
忽然陆旋停了下来,目光直视右前方的树丛,手悄无声息地摸向箭囊,十六支箭已经耗尽,箭囊空空如也。他只好舍弃弓弩,抽出佩刀。
已经被发现,藏匿在茂密叶片中的蛮兵按捺不住,举刀冲出,猛地砍向陆旋,伴随着破风的呼啸声。陆旋侧身躲过,却来不及完全避让另一个方位射出的梭镖,两支深深扎入树干,一支射中陆旋手臂,只听一声金属相碰声,那枚梭镖跌落进枯叶堆里。
方大眼甩开手中包裹,挥刀上前,靠着一股无人能敌的力气,生生振飞蛮兵手中的刀,下一刻横刀一舞,让他永远闭上了眼。
陆旋看着离偷袭的蛮兵最近的何承慕,没有立刻动作。他们的停滞让刚失去战友的蛮兵认为自己有了可乘之机,攻向看似毫无防备的何承慕。
所有的纠结在斩向自己的刀锋面前化为乌有,何承慕身体动了起来,他的双眼眯了眯,似乎感受到了温热的液体洒在身上。
血液顺着刀刃淌下,何承慕退后一步,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发呆。
袁志上前在他肩头拍了拍,主动接过收尾工作,却被何承慕拦下了。
他自己完成了那件事,像是经历了一场有特殊意义的仪式。万事开头难,只要开头第一步迈了出去,剩下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顺畅。
何承慕仍然不敢细想袋子里那些东西,虽然里面也有他出的一份力,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他可能一辈子都习惯不了这种感觉。
队长说,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不让这些叛军伤害更多无辜百姓。
他们只是想尽可能毫发无伤的活着离开战场,回去见他们重要的人罢了。
对,他得活着回去。
回程路上遇到罴兵,方大眼和他们比较起了功劳,大获全胜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鸠格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对族民们说着论功行赏之类的慷慨之词,引得一片欢呼,拉打一面欢呼一面在人群中冲着陆旋他们招手。
陆旋嘴角微扬,抬手示意。
让罴兵协同作战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减少朝廷军队的消耗,以夷制夷。
陆旋认知中两军对垒正面冲杀的场面没能持续太久,耿副将亲自给陆旋上了别开生面的一课。
在耿副将的指挥下,朝廷军分散数组,鸠格带领的罴兵为主力,用古部蛮兵的招数反击,打闷棍搞偷袭无所不为,蹲草丛伏击敌人是家常便饭,摸清地形后利用局部数量优势围猎蛮兵,降兵不杀,三日便完成了清剿,不可谓不迅速。
外族少民与汉民历来无法完全融合统一,其中不乏越泽这样的有力外援。骆忠和一直希望完全拉拢越泽,不仅是为了多一个盟友,更是为了防止越泽与其他部落联合。
此次战胜不仅朝廷军队有赏,自带粮草支援的罴兵也会按战功领到赏赐,越泽的女头人征日得到相应封赏,越泽与朝廷的联系将会愈发紧密。
或许这样存在目的性的交好并不纯粹,但陆旋并不认为这样不妥。和平共处好过为排除异己相互厮杀,制衡好过无序失控,彼此都有利,何乐而不为。
返回叙州,等待他们的是庆功宴,陆旋心思却不在这些事上,表面毫无破绽地应对众人,实则魂不守舍地混了过去。
在营房休整两日,陆旋终于等来了骆将军的召见。
镇守中官施定宪选定了护送贺礼入京的人选,其中陆旋的名字赫然在列。即便心中对结果有九成把握,实际听到仍是心潮澎湃,陆旋定定神,跪谢骆将军照拂之恩。
骆忠和未立刻叫他起身,踱步良久,才说道:“望你知道,我帮你,并非不顾身家性命,此一行,一步错便会万劫不复。可我仍愿意帮你,也望你知道。”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陆旋:“这里是一些关于杀害你父母的凶手的消息,要如何做,你自己定夺。”
陆旋接过信,并未当场拆开,收入怀中:“将军恩同再造,只是陆旋这条命已经许给别人了,今生愿效犬马之劳,任凭差遣。”
“我要你这条命做什么,当然是要你好好活着!”骆忠和一掌拍在扶手上,说完双眼在微垂的眼睑下转动,乜斜着眼,“你这命,许给谁了?”
陆旋像是没听明白:“啊?”
骆忠和抬起巴掌:“刚说完愿效犬马之劳,这就给老子装傻?”
然后他就知道了,陆旋不仅装傻,还会装聋作哑。
进京之前,施定宪私下见了陆旋一面,非公务在身或皇帝召见,镇守中官不能擅自回京,他也有自己的为难之处。
施定宪拿出一只锦囊:“这只锦囊,我想请你帮我交给一个人,裕王殿下身边的内侍,季长赢。”
陆旋收下锦囊,识趣地没有多言。
施定宪难得主动解释了一句:“他是我的干儿子,我离京后无法关照他,也不知道现如今过得如何,你替我看看他。”
陆旋:“是。”
施定宪:“不必多礼了,下去吧。”
陆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施府。
四月十三,满载各部土司贺礼的队伍离开叙州,前往都城。两头庞大的成年象在队伍中,令整个队伍颇为壮观。
年逾花甲的巡抚都御史邓伯恩、总兵骆忠和与镇守中官施定宪三堂汇聚,站在城墙之上目送队伍远去。随着队伍走远,视野中逐渐恢复一片平静,被城墙上的风吹得直晃悠的巡抚对另两位拱手,率先离场。
施定宪交握的双手笼在袖子里,气定神闲:“我好像记得,去年圣上批复巡抚的奏疏说过,不要再往都城送象了。”
骆忠和侧目:“有这件事吗?”施定宪平日会看奏疏,他却没这个兴趣,无关施政的事一概不看,难以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施定宪笃定点头:“有。”
骆忠和:“你为什么不早说!”
施定宪撇撇嘴角:“似乎没人问过我。”
骆忠和:“那你现在为何又要说出来!”
施定宪:“刚好想起来了。”
骆忠和:“……”
施定宪转身下城墙,慢悠悠道:“不着急,反正前年也是这样批复的,圣上知道邓大人年纪大了,容易忘事,没什么大不了。”
骆忠和脸色铁青,这个害人不浅的死太监!
第80章 值夜
五月初四,护送贺礼的队伍抵达京城,但此时他们并不能进入城中,而是被安置在城外官驿。
带领这支队伍的是一位参将,身为骆忠和老部下,历年都是由他接受这份委任,运送贺礼入京。他知晓京中不比叙州,手下人若是惹了麻烦,连累的可不是一两个人,因此这位参将格外严厉,圣节到来之前,禁止随行人员随意外出。
但陆旋可不是随意外出,他身负施定宪这位镇守中官的委托,出去一两趟名正言顺,请示参将,得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行。
皇城内的繁华在陆旋眼中没有半分吸引力,小心避开毂击肩摩的人群,专注寻着脚下的路。
班贺离开前留了一个住址,偌大的京城被划分为一百二十一个里坊,寻找起来花费了些力气,但陆旋站定在那座宅院前,只是望一眼黛瓦灰墙的前门,莫名心中笃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屋内没有任何声响,陆旋扣动门环,无人应门,他便站在屋檐下,静待片刻。
心中期待几乎满溢,逐渐忐忑的感觉变得强烈,明明想要立刻见到那个人,后颈却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生出一种名为胆怯的回避情绪。
幸好这双手臂是钢铁铸成,否则陆旋确信此时双手一定会被汗水浸透。
双眼直直地望着紧闭的门扉,双耳却在倾听两边,不错过任何细微声响,他会从哪个方向回来?
没能听见熟悉的声音,一声喝打断了陆旋的思绪:“你是什么人?”
陆旋看向沉重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一身武官打扮的男人大跨步走来,佩刀着甲,白净的面容露出凶悍的表情,浑身散发着喝退贼寇的汹汹气势。
上一篇:仓鼠和金雕怎么谈恋爱
下一篇: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