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耍花枪
失去亲人的偈人家中装饰着白布,不久前那场瞿南人的侵袭带走了数十条人命,他们的亲人在一片哀恸中淌着眼泪,有人枯坐在门外,面上是悲伤到极致后的麻木。
还能行动的壮劳力在各户穿梭忙碌,帮着失去儿子、失去父亲的老幼族人,没有心情搭理跟随书洛回来的陆旋等人。至多只是盯着他们看几眼,随即投入到自己手头的事中。
陆旋也不再看他们,专心跟着书洛进入村寨深处。
尼玛老爹的房子在一棵巨大的古树边,那棵树冠遮天蔽日的古树,不知在这世间存在多少年岁。
皱起的树皮布满裂痕,粗大的树干需要十人方能环抱,地底的根系或许已经蔓延至村寨的每一个角落。外表老旧的木屋在那棵树下,显得渺小。
书洛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悠长的吱嘎声向众人宣告它也已年岁不小。
她向着屋内喊了一句话,大概是向屋内人告知人已经带来了。
“尼玛老爹请你进去,但是其他人不可以。”书洛说。
袁志紧张起来:“那不行,万一这是你们的圈套怎么办?都司一个人进去中了埋伏,势单力薄寡不敌众……”
“无妨。袁志,你们就在外面等着。”陆旋作出指示,袁志无奈收了声。
书洛侧过身让开,示意陆旋现在可以进去了。
陆旋点头一礼,抬脚跨入那扇门内。
第137章 尼玛老爹
屋内陷在一片昏暗里,窗半开着,一股陈年古旧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木屋。其中还掺杂一种奇异的不知名植物焚烧的味道,白色的烟从屋子正中那只黑色香炉里袅袅升起,扩散开来。
陆旋打量着这间木屋,两边墙壁上挂着奇形怪状的木雕面具,粗麻绳搓出来的胡须虬髯狂野粗糙,墙角和桌上摆放着散碎布头、木料与泥土制成的一些人偶,尼玛老爹就坐在屋子的尽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同那些人偶一样的摆件。
端坐的尼玛老爹蓄着一大把严严实实盖住前胸的胡子,他的眉毛很长,将眼睛藏在其中,难以判断对方目光落在何处。头发披散着,蓬松粗糙的毛发呈现出与麻绳相似的质地,脸上皱纹盘根错节,简直像外边那颗古树成了精。
书洛上前,和他说着话,尼玛老爹似乎不通汉话,需要书洛作为中间人传话。
“尼玛老爹说,请你坐下。”书洛一本正经地当着翻译官。
陆旋看了眼他们跟前那呈现出深褐色的蒲团,依言上前坐下。
“尼玛老爹说,他看见了你带来的未来。”书洛一边看着尼玛老爹,一边逐句转述,“你的到来,会带领偈人抵抗侵略,并且会得到巨大的胜利。偈人不会与你们为敌,我们愿与你们交好。”
说完,书洛似乎也是一愣,但很快又接着说下去:“尼玛老爹说,他也能看见你的命运,你的命运……”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陆旋虽然对这些装神弄鬼的话并不好奇,但还是问了一句:“然后呢?”
书洛看向他的目光闪烁,犹豫着说道:“你的命运是红色的,尸首与血液铺就你前进的路,充满杀戮。你的亲人与朋友……都会离你远去。”
陆旋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右手搭在了腰间佩戴的朝仪刀上,在书洛惊慌的目光中将刀横在身前:“我听人说,泄露天机是会折寿的,这位大巫师活了多久了?”
书洛吓得身体哆嗦,却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尼玛老爹面前。尼玛老爹面上没有丝毫畏惧,口中的话反而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大,激烈得像是剩下的寿命不足以让他慢慢说完。
陆旋收回刀,皮笑肉不笑:“放心,我不信这些,随便说什么都行。他还说了些什么?”
书洛不想再继续说下去,那些命运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
犹豫良久,她坚决地将那些话隐去:“他说,他愿意为你赐福,为你祈祷,让天神给你庇佑。”
明明说了那么多话,最终却只剩了这一句,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陆旋没有那份多余的好奇心,也不想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盯着书洛半晌,只是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嗯。
尼玛老爹对书洛说了句话,书洛看了陆旋一眼,顺从地点点头,起身向外走去,留下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语言都不通的两个人能有什么好说的?陆旋有些不耐烦了,但想到骆将军交待的任务,耐着性子忍了下来。
尼玛老爹放下盘起的双腿,走到桌边,取过一只木盒。他将木盒揭开,拿出一卷布,展开来,露出密密排开数十支银针。
陆旋才想起所谓的赐福,是这位大巫师亲手刺下的图腾。
尼玛老爹指着墙壁,陆旋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一副凶神恶煞的毗沙门天画像挂在那儿。
那张即便近到只相隔两步也没能看清的面孔,更别提分辨表情,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莫名其妙的情形,陆旋摇头,开口拒绝。但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尼玛老爹突然表现出与外表不符的敏捷,一把按在他的肩头。
陆旋浑身都紧绷起来,下意识要反击,但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尼玛老爹的衣袖间散发出来,陆旋头脑很清醒,动作却稍有些迟缓,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能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在告知他,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任何危险。
等他死后,这块皮可以制成护身符,就像他陪伴左右一般——书洛的话在耳畔响起,陆旋头脑时而晕晕乎乎如在云端,时而清醒得能感觉到扎在背后的每一针,忽然觉得这样很好,可以将身体的一部分留给班贺。
弩、佩剑、甲,还有这双手臂,他身上所有贵重物件都来自班贺赠予,而这块“护身符”是他所能留给班贺的唯一。
距离陆旋进入木屋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袁志试着喊了两声,无论如何呼唤都得不到回应,他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就要冲进去找陆旋。但书洛坚决挡在木屋门前不允许他们靠近,袁志想要挡开她硬闯,周围的偈人见到他要对书洛动手,立刻围了上来。
对方人多势众,突围不易,不能贸然行动,袁志悄悄摸了摸随身携带的箭囊,约摸只有二十支弩箭,心凉了半截。
这回是真中圈套了,他怎么能放都司一个人进去,说什么都不该听信这些夷人!
最重要的还是都司安危,袁志再也克制不住,同身边兄弟使着眼色——留两个射箭掩护,拖住偈人脚步,剩下的一齐攻向那间木屋!
就在他们达成共识之时,木屋的门再次发出悠长的尖细声调,屋内的人走了出来。
“都司!”袁志大吼一声,几步跨向前,“你没事吧!”
陆旋有些莫名:“无事,只是在屋里待得久了些。”他向周围扫了圈,剑拔弩张的气氛向他宣告,方才外面有事。
此时书洛叫出几个名字,语气严厉,铁羽营众人听不懂她的话,也能从散开的偈人看出她是在命令族人离开。
“袁志,”陆旋叫了声,“旗。”
“是!”袁志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抖落一下展开来,高举过头,展露出旗面上的鸱鸮图腾。
陆旋看着书洛,拿手一指:“认得这面旗吗?”
书洛点点头:“嗯,这是你们的旗帜。”
“告诉你的族人,记住它。”陆旋说,“这是铁羽营的旗,铁羽营的人,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偈人,不会破坏任何偈人村寨。往后见到这面旗,永远不需要畏惧。见到它就等同于见到你们的同伴,我们是你们的战友,会与你们并肩作战。”
袁志将旗交到瞠目结舌的书洛手中,少女的表情由不可思议变成了巨大的惊喜,双手抓紧旗帜两角,转向身旁的族人们。
她在人群中奔跑着,不断向众人重复几句话,汉人军官接受了大巫师的赐福,他得到了大巫师的承认!
她认真对族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那些话,终于有人回应了她,将她手中的旗帜接过。铁羽营的旗在偈人间流转,互相传看,即便他们还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汉人官兵,至少书洛的努力让他们愿意去尝试。
这面旗留在书洛手中,它将成为信物,见证陆旋今日所说的话。
带领其他兄弟回到了营地,陆旋一头扎进帐篷里,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能擅闯。在外行军,身边一面镜子都没有,陆旋眉头打了死结,努力想看清背后,却不得其法,只能看见延伸至肩头的一点痕迹。
最终他放弃了,将衣裳穿了回去。独自坐在帐内沉思片刻,刺青的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甚至现在神清气爽,头脑不见半点不适。心中打定主意,陆旋不再理会背后,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第二日,陆旋单枪匹马找到偈人村寨,开口就要求见尼玛老爹。
即便昨日陆旋说出那样的话,但见到他书洛心里还是有些发憷,不敢阻拦,带着他来到尼玛老爹的小屋前。进入屋内,陆旋开门见山,对书洛说:“让他把药交出来。”
“啊?”书洛不明白,“什么药?”
陆旋道:“你只管把我的话重复一遍,他再清楚不过。”
书洛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转头对尼玛老爹说:“他找你要一种药,你知道是什么药吗?”
尼玛老爹摇着头,缓慢而镇定,似乎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旋:“那我不妨说得更清楚些,就是昨日他对我用的药。老实交出来,我对他擅自向我下药这件事既往不咎。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不能!”书洛睁大双眼,“你昨日说过,你们铁羽营不会伤害任何一个偈人!”
“那是以汉人与偈人的层面而言。但我与他,是私人恩怨,扯不到铁羽营。”陆旋语气冷漠无情。
书洛急得眼眶里眼泪直打转,带着哭腔对尼玛老爹说了一串话,即便不用她转述,眼前的危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尼玛老爹叹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站起身走到桌边,矮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转身走到陆旋身边。
陆旋抬手去拿,尼玛老爹舍不得放,来回拉扯两下,在陆旋不耐烦的眼神中拿开了最后一根手指头。
看着手中布包里的草药,陆旋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果然,无论怎么装神弄鬼,神棍就是神棍。
第138章 神药
西南各部族虽然处在同一片地域,但习俗、语言、禁忌都有着很大的不同,所谓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俗,不过族内巫师传统倒是有着不少共通之处。
几乎叫得上名号的部族都有本族的大巫师,世代传承,由来已久。他们掌握着医术、文字、祭祀、与神沟通的绝对权威,备受族人尊敬,在族中地位与头人相当,甚至有部分超乎于头人之上。
尼玛老爹身为偈人的大巫师,掌握一些医术,通晓药理能疗伤治病,这些寻常人眼中大夫便具备的能力,在土人眼中成了神选使者的证明,是神明赐予了他治病救人的力量。
书洛见陆旋拿走那些草药,追了出来:“你,你拿走这些药做什么?”
陆旋头也不回:“自然有用。”
“可这是尼玛老爹给战士带来神力用的,你不能拿走!”书洛快步跟在他身后,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声响。陆旋忽然停步回头,她吓得肩膀耸起来,声音也小了很多,“至少,不能全部拿走……”
“偈人未来的女头人,所谓的赐福我并未同意,朝廷官兵根本无需多此一举。你们的巫师自作主张,让我很不高兴。”陆旋一字一句说道。
书洛咬着下唇,心里一万个觉得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嘴上却说不出话来。
陆旋问:“这药是口服还是外敷?”
书洛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嚼碎咽下,或者嚼碎敷在伤口上。”
“谢了。”扔下那句话,陆旋一声呼哨,踏白循声而至,等待主人上了马便疾驰而去。
拿着那包草药回到营中,陆旋走到何承慕帐前,这两日何承慕的伤已经好了些,不至于疼得整天胡乱哼哼,偶尔不小心动作幅度大扯到伤处,还是会冒出一声痛呼。
“都司。”袁志见到陆旋进来,站起身来。
陆旋嗯了声,问:“何承慕怎么样了?”
袁志总算逮到机会吐苦水:“我看是好得差不多了!吃点东西软了硬了都要嫌,喝口水冷了烫了都要说,都司你可别让他闲着,起来干点活吧,再闲下去他该找我砌间房给他了!”
“你胡说,这是造谣诋毁!”何承慕随手抓起手边的物件扔过去,却被袁志单手接住,给他一个得意的眼神,闪身退到了陆旋身后。
陆旋不理会他俩打闹,状似关切:“伤口还疼吗?”
何承慕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不疼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都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陆旋抬手,轻轻按在他背上:“这样呢?”
何承慕不敢置信充斥双眼,下一秒被痛得闭紧的眼睑遮蔽,他咬紧牙关把痛呼闷在喉咙里,双手用力捶地——作孽啊!
现成的试验对象趴在这,陆旋从布包里摘了几片叶子,往何承慕嘴边送:“这药草是我从偈人那里要来的,你试试,嚼碎它。”
何承慕闭着眼含进嘴里,拼了命地咀嚼,一下比一下用力。嘴里的苦都比不上表情苦大仇深,活像嘴里的不是草药,而是别的什么人。
苦涩的植物汁液随着咀嚼满嘴都是,但嚼着嚼着,痛感似乎减轻了很多。何承慕睁开眼,望向陆旋,不敢置信中多了几分奇异。陆旋瞧出端倪,这是有效了,接着道:“嚼碎了先别咽,吐出来。”
站在边上观望的袁志立马取了个空杯来,何承慕老实把嘴里的东西吐了进去,咀嚼过后的叶片呈深绿色,成了一团碎渣。他吐着舌头,想喝水,却苦得出不了声,相处这么长时间,多少能有点默契,袁志放下碗麻利倒了杯水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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