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丁一
可相遇的缘分很浅,短的好像只有那么一瞬,剩下的时间全都变成了等待和期盼。
于是第十世,他用苦修了九世的半佛金身许下宏愿,求天让他们相遇。
*
冷无尘跳下轮回道那日,青时也跪在了佑徳真君殿中,要下凡陪冷无尘一起渡劫。
佑德真君自然不舍得自己女儿下凡吃苦:“青时,你二人已经退婚,他是生是死,成佛还是悟道,都跟你没有关系。”
“可我偷习了禁术,理应受到惩罚。”
佑德仙君神情一变,青时坦白道:“是我用禁术,污染了九色鹿的佛骨,但我不信我跟冷无尘的姻缘会这样葬送。”
青时恳求道:“爹,我不甘心,九色鹿已经离开天界,求您让我下凡,只要我比九色鹿更早遇见他,他就会对我动心。”
“爹,不让我试一试,我不会死心的。”
佑德仙君拗不过女儿,只好将青时也送下凡界。
青时跳下轮回道,投生在冷无尘身边,与他青梅竹马长大。
是因为鹿鸣比她先遇见冷无尘,所以才让天命石乱了套。
是鹿鸣毁坏了天命石,才让她跟冷无尘错过。
如果冷无尘先看到她,一切就会改变。
可冷无尘一世又一世,只一心修佛。
她明明每一世都比鹿鸣更早一步遇见冷无尘,陪在冷无尘身侧。
可在冷无尘眼里,她仍然只是个需要关照的妹妹。
她明明每一世都要鞭打鹿鸣出她心头恶气。
可她心里还是得不到满足。
因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小男孩在看到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
澜止碎尽佛身都要找到他。
很久之后,她才想明白,她跟鹿鸣谁先遇到冷无尘根本不重要。
不论什么时候,在冷无尘见到鹿鸣的那一刻,他就会爱上鹿鸣。
*
随着光影气泡的指引,澜止走到了纳魂鼎的最深处。
那里存纳着鹿鸣的记忆。
他苦苦寻找九色鹿的那段时间,鹿鸣被谪下凡间,从荒野中醒来,身上好像拆成碎块,剔骨伤难愈合,他痛醒了就再睡,睡了又醒。
浑浑噩噩的过了大半个月,鹿鸣才有了些力气找水,找吃的。
可他膝上有伤,走不了太久,实在走不动了就俯下身喝泥地里的雨水。
尽管如此,鹿鸣还是走回了鹿族,替已经开始溃烂腐臭的族人收了尸。
澜止无法想象鹿鸣一个人埋掉全族尸身的时候,该有多痛。
鹿鸣理完族人后事,一个人到了灵山脚下,沿着蜿蜒看不见尽头的天梯,一步一叩的跪了上去。
西泽圣母曾扬袖立下三千天梯,一步一跪上去便可求应一事。
虽说是“三千”天梯,但实际上三万也不止。鹿鸣膝骨上的伤还未好全,跪到后面站不起来,是磕着头爬上去的。
西泽圣母如言敞开了灵山大门。
从前的九色鹿,出入灵山不过是踏云腾雾的刹那,如今鹿鸣的九色真身没有了佛骨支撑,支离破碎的消散,变作了普通灵鹿的模样,再入灵山已是不易。
鹿鸣撑着口气跪到西泽圣母莲台前,西泽圣母几乎认不出这狼狈憔悴的人,是她那乖巧灵动,捧在手心的九色鹿。
西泽圣母冷了脸,是因为心疼:“你所求为何。”
“圣母娘娘,求您救我族人。千错万错,我一人之错,不及族人。”
西泽圣母道:“你的族人肉身腐烂,魂魄已碎,不可能复生了,你若于心不忍,我可教你方法,助你族人轮回转世。”
“但是这个方法,需要你每月割取心头血,滋养族人魂魄,你愿意吗。”
鹿鸣求之不得:“弟子愿意,请圣母娘娘授我诀窍。”
西泽圣母看他被折磨成这般模样,心疼起来便成了严苛,冷声道:“你先向我起誓,不再跟冷无尘见面,更不准再生情愫牵绊!”
鹿鸣垂下眼,心灰意冷的在西泽圣母前立誓:“我起誓,不再见冷无尘,从此断绝因果来往。若违誓言,请紫光雷电,诛我此身。”
西泽圣母目光叹息地看了他许久,将他身体的空虚移转到了心脏上,传授他收集存纳魂魄的口诀:“待你收全魂魄,可自行去找法师渡化。”
西泽圣母声音软下来:“死者已矣,不要为之自责过久,鹿族还有其他旁支要你保全,灵鹿一支也尚有幼鹿要你照顾。”
鹿鸣眼中燃起希望:“灵鹿一族还有活着的族人吗。”
西泽圣母点了点头,将鹿鸣送到一户废弃之地的地窖中,淡淡的金色光晕笼罩着一只小小的灵鹿。
小灵鹿已然在地窖中待了许久,虚弱至极,好在一直有佛光笼罩在他身上,庇护着他。
那道佛光,是西泽圣母降下来的,西泽圣母为他保全了灵鹿族的后人。
鹿鸣感激的几欲落泪,在地窖中向西泽圣母叩首谢恩。
从那时开始,鹿鸣便一边带着小阿炎,一边四处收集族人魂魄。
刚入凡间鹿鸣不通人间事,又抱着个孩子,处处碰壁,他没吃没住不要紧,但阿炎还小。
鹿鸣便抱着阿炎去找哺乳的母鹿,请求她们帮忙哺乳阿炎。
鹿鸣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去找母鹿哺乳,母鹿的丈夫就算不说什么,心里终归别扭,甚至有几次,公鹿敌意的想要攻击鹿鸣。
鹿鸣见此情景,便抱着阿炎离开,他没有透露过鹿祖的身份,他没有脸告诉族人,他们眼前这个落魄的人,就是他们奉为神明的鹿祖。
后来鹿鸣开始学着做些粗重的活,赚些散碎银钱,买人间的牛乳喂阿炎,还在山里遇到一位老妇人。
老妇人见他不会带孩子,做工的时候还要背着孩子,以为是孩子没了母亲,鹿鸣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不容易,便好心收留了鹿鸣,还帮着一起照顾阿炎,给阿炎熬米汤喝。
有了老妇人的照顾,阿炎果然不怎么哭了,鹿鸣也能放心的去做工赚钱。
鹿鸣很感激她,但好景不长,那个老妇人发现了奇怪的事,阿炎这个孩子长不大。
人类的孩子,一岁就该长出牙齿,会站,会喊爹了,可小阿炎还跟婴孩似的,一颗乳牙也没长,还要每天要抱着喂奶。
老妇人偷偷去问别人是怎么回事,别人告诉他,这种是妖,会吃人心的,让她自己小心。
老妇人怕极了,请了术士法师来收妖,那天晚上,鹿鸣刚从山下买了牛乳回来,一脚就踏进那些道士的陷阱里。
原本和蔼的老奶奶惊恐的指着他:“妖!你竟然是妖!”
“不是……”鹿鸣辩无可辩,用尽力气想把阿炎抱回来。
阿炎险些死在道士手里,鹿鸣没了佛骨,灵力大减,拼上本事才带着阿炎逃出去。
鹿鸣跌跌撞撞的抱着阿炎逃到深林处,身体还被桃木剑刺穿着,从后腰刺入,腹部破出。
那时他才明白,人族是不可能长久容下他的,对人族来说,他跟阿炎是令人恐惧异类。
安全之后,他撑不住的跪下去,拔出横穿在体内的剑,疼的手脚发颤。
阿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嚎啕大哭,鹿鸣怕再引了人来,捂上他的嘴:“别哭……一会我给你,找吃的。”
他能去哪找吃的?
这里没有鹿群,找不到哺乳中的母鹿,他买的牛乳撒了,碎银在打斗逃命中丢了。
而人族的一切,都需要银钱来换。
他把阿炎藏好了,撑起身子下山去找点活计,可他腹部让道士一剑刺穿,身上也被符咒伤得斑驳,实在很痛,做不了重活,让人赶了回来。
白忙了一日,连口水都没得到,怀里的阿炎还嗷嗷待哺,走投无路,极其的困顿窘迫之中,鹿鸣萌生了“偷”的想法。
那夜,鹿鸣拿了一只囊袋,潜到饲牛场偷牛乳,被人发现之后挨了好一顿打,手里却还抱着那只囊袋不肯把牛乳还回去,求道:“我家孩子饿了,舍我的一点牛乳吧……”
那些人发觉鹿鸣腹上汩汩的往外淌血,几棍子下去人竟躺在血泊里了,牧场主生怕闹出人命,让人把他扔出去了事,鹿鸣这才捂着牛乳回去喂阿炎。
澜止呼吸间带上颤抖,不忍心再看下去,可他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看完那些过去。
从那之后,鹿鸣开始学看人间的账目,识读人族的书字,他做过很多工,被坑骗过,也挨过打,但终归是磕磕绊绊的把阿炎带大了。
他不会老,也不会死,为了不被人族发现身份,他只能不停地带着阿炎换地方居住,见过人性的良善,更见过人性的丑陋,被欺负的多了,就学会了还手,渐渐的,也学会了杀人。
那只曾在佛陀座下听经数万年的九色鹿,变得能眼也不眨地掏出一颗血淋淋的活人心。
谁让他们欺负人。
欺负人凭什么不能还手。
鹿鸣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反正他是六界不容的怪物,罪业累积多了,没准哪天就会降下天雷来劈死他。
镇魔咒发作的时候,他也会想起冷无尘。
他们是无缘的,刻意的找都找不见对方,更何况不去找,想来是到死都不会再见到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他被锁在定妖柱上任人宰割,困苦无比的时候,冷无尘的转世竟然跑到了他跟前。
他好不容易还清了一世,澜止又追着他不放。
纳魂鼎的幻影里,澜止再次看到了他这一世与鹿鸣的初遇。
鹿鸣穿着嫁衣奔逃过重叠的琉璃灯,被他吊跪着束在树下。他用双手捧起鹿鸣的红盖头,对上他的眸。
鹿鸣质问他:“你备好合卺酒了吗,就掀我的盖头。”
记忆重重叠叠的交织在澜止脑中,原来他没备好合卺酒,就掀了鹿鸣的盖头。
是他的不对。
他不仅该备好合卺酒,还应该备好喜服和红烛。
澜止在纳魂鼎看完了两个人全部的记忆,只觉得心口翻搅。
他阖上眼,光影气泡如梦似幻的浮起,将人吞没,送澜止离开了浮生画卷。
澜止现身在鹿鸣跟画中妖眼前,鹿鸣手中蓦的一紧:“你……看完了。”
澜止凝视着他不说话。
画卷中纳魂鼎不知所踪,浮生画卷在澜止出来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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