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
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神色的变化,魔王甩了甩桃心尖尾端,由生命树根系化成的尾环便跟着晃动。
男人的目光没有被那金环吸引,像是并不在意。
他只是轻声问:“为什么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我也是’他‘,我拥有他的一切记忆。我不想要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缪伊……”
缪伊缪斯终于狠狠皱眉,他愤怒指责道:“你不仅伪装成他的样子,还看了他全部的记忆?”
“……”
男人笑了,这回是低低的笑,笑得玩味,笑得若有所思。他似乎终于发觉无论如何都没法哄骗眼前的小魅魔,再抬起头时,仍是那张五官,气质却变了很多。
“我那不争气的哥哥给你编织过一次梦境,你在梦境里不是和幻影相处得很好?怎么现在倒是不愿意亲近了?我想我比幻影要真实得多吧?”
哥哥?那条黑龙?
缪伊缪斯终于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反手从掌心间化出一柄人鱼骨剑,直刺对方胸口。
那人似乎没料到眼前的魔王如此行动派,又或是身体情况确实不佳,并未及时躲开,当即肩头中了一剑。被刺穿的身体部位如雪花般飘散开来,很快消失。
男人侧头望向自己空洞的左肩,面色阴郁:“那条疯鱼的脊骨?竟然送给你了……”
缪伊缪斯眸光微不可查变化一瞬。看来这人并不像先前吹嘘的那样,拥有霍因一切的记忆。这令他心里好受许多。一想到可怜的霍因连记忆都被外人翻个底朝天,他就觉得心疼。
无论心中如何翻滚,魔王的一剑一招却仍然快准狠,不给敌人留下丝毫喘息机会。他甚至觉得自己曾在霍因手底下练了那么多年剑术,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一瞬,为了将这头狡猾的银龙斩于剑下。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下面快要死了,你确定还要在这里与我争斗?”男人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和一半的脸,此刻剩下半张脸一开一合张嘴说着话,无端生出恐怖。
魔王终于说出了这场单方面虐杀中的第一句话:“当年涅墨西斯能用一只龙眼给予他第二条生命,如今我就能用你的心脏给予他第三条生命——你给我把心脏交出来!”说着魔王又斩下一条胳膊。
“……”这个疯子!
第106章 直觉
那是一件埋藏极深的往事。
那是一个热闹的夜晚,王城正举行庆典,庆祝魔王陛下的一百岁诞辰。街道上张灯结彩,果酒的香甜味弥漫在每个恶魔鼻尖,他们载歌载舞,他们吃着舞会上的佳肴。
魔王很快便离开中央广场,独自走入寂静的城堡,站上高楼眺望台。他趴在边沿上,垂眸静静望着这一切。
“不去跳舞么?”有恶魔站到他身侧,今夜远离喧嚣的不止他一个。
“你没教过我跳舞。”魔王没有回头。
这声音像是抱怨,这语气像是撒娇。来者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记得我为你请了老师。”
“我要你教我。”缪伊缪斯说。
“你喝醉了。”
不。魔王在心里回答,他方才只沾了一点酒液,他的大脑理智而清明,他只是有些热,所以才会在这里吹风。
“霍因霍兹,你恨人类吗?”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你恨恶魔吗?”
掌控整个深渊的魔王陛下,侧过身来,朝对话者缓缓歪了歪脑袋,露出脸上酒醉的红晕。他背靠低矮栏杆,长发便在风中向外飞舞,像是要从高空飞出去。
恶魔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风信子没有看好你,你还是碰了酒。”
魔王静静看着眼前人,他问出了今晚第三个问题:“你恨涅墨西斯吗?他强行给了你第二次生命,使你成为了你所痛恨的存在,使你与恶魔们为伍,使你……不得不照顾我。”
“我并未……”
一根手指轻轻打断了恶魔的回答,它点上了恶魔的唇,于是一切声音都消减下来,耳旁只剩下风。魔王已坐在了围栏之上,他微微抬起头,指腹描摹着对方的唇形,时不时向下摁压。
他笑了笑:“霍因霍兹,你做人类时,杀死了多少恶魔?如果我在那时候遇见了你,你会用多少剑将我杀死?”
不等恶魔回答,魔王便迅速变脸,冷下嘴角:“我要是让你现在去杀几个人类,你会不会像杀我一样干脆?”
在那双晶莹的眼中,恶魔却是没有被激怒,只是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缪伊缪斯陷入困惑,被酒中魔素侵扰的大脑愈加迟钝。
他呆呆地任由对方蹂|躏自己的脸颊,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捏我的脸?”
“因为你的脸很软。”或许是仗着魔王醒来后不会留下多少记忆,恶魔的话语罕见地突破了一直以来的人设。
果然,醉酒的魔王陛下并未有所惊疑,甚至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哦,那你捏吧。”
恶魔的指尖顿了顿,而后缓缓加重力道。
他问:“为什么今晚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想要我抱你吗?”
“……”哪怕是醉酒后的魔王,也没能诚实地点头。
“理智而骄傲”的魔王大人,只是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将目光移到脚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可恶魔却仿佛没有悟到这份委婉的默许:“哦,不想要我抱你。”
魔王猛地抬起头,眼睛圆瞪。
回应他的是头顶上一声轻笑。
已过午夜,城内仍灯火通明,似乎这群恶魔们已打定主意彻夜高歌。
魔王身边一位近侍担心道:“陛下从第一支舞开始就不见了。”
与其容貌相似的另一只恶魔说道:“霍因霍兹大人也不见了。”
这对魅魔姐妹对视一眼,才叹了口气:“好吧,对陛下来说,比起这种嘈杂的场合,还是和霍因霍兹大人一起更开心。”
被担忧着的魔王大人,如她们所料正坐在某只恶魔腿上,窝在对方怀中。他们坐在城堡高高的围栏之上,头顶魔素晕染的极光,脚下繁华喧闹。
缪伊缪斯仍感到大脑的沉重,可胸腔却从未有过的轻盈。几只骨翼鸟自远方飞起,而后零点时分的钟鸣缓缓响彻整座城。喧哗的恶魔们在这同一时刻停下手上动作,他们安静下来,虔诚地向魔王陛下的城堡致以注目礼。
待到一分钟过后,城中热闹重新沸腾。无人知道那城堡尖顶的阴影中,他们最尊贵的陛下就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一切。
缪伊缪斯想,他在这一刻似乎终于能与涅墨西斯——与那位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体会到同样的感受。王座被臣民们簇拥,于是他们便为王。
当那午夜的钟声敲响,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真正走过整整一百年。那是并不孤独的一百年,是一条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着的、热闹的一百年。但花路的最开始,却只是一个苍白而疲倦的灵魂,抱着另一个脆弱的灵魂,相伴走入一座荒芜的城。
他把头往后靠,感受着恶魔不再跳动的心脏,感受着对方胸膛间并不温暖的触感。他们如此亲昵偎依在一起,却又相隔如此之远。
他问恶魔:“如果我带领他们复仇,你会杀死我吗?”
恶魔回答他:“不会。”
“可你甚至不允许我出深渊。”魔王的眼睛清明,似乎已完全酒醒。可若是清醒的魔王,此刻不该与身后的恶魔如此亲昵。也许他仍醉了,醉得不应清醒。
“缪伊,仇恨所带来的战争,只会激发新的仇恨,带来新的伤痛。”恶魔少有地如此喊怀中人的名字。
“可他们的仇恨需要发泄。”魔王的声音很冷静,“霍因霍兹,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不在乎。恶魔的生命太过漫长,也太过痛苦,有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比活着更为重要。”
“这一百年里,深渊变了很多。”
“那是因为他们满怀希望地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霍因霍兹,你教过我的,所谓王便是要顺应民意,得民心。”
“他们痛快地了却怨恨,可却会牵扯进其他生命。”恶魔的声音很轻。
魔王皱眉:“霍因霍兹,我是魔王,我并不会为人类考虑。无论那些遭受报复的人类有多无辜,我们始终是异族。如果你想要我放弃,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教育我,同化我,让我对人类怀有亲近。可你没有。你……”
“可你会死。”恶魔说。
天空上盘旋的骨翼鸟终于落回钟塔,像是落下苍白的尘埃。它们降落时翻卷着翅膀,就连城堡之上也能听到破风的声响。缪伊缪斯好一会儿才从嘈杂的耳鸣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问:“……你说什么?”
“你将被他们的仇恨裹挟,你将卷入战争,你将孤独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之上,或是被亲信们分食。而你的牺牲却并不能消解他们的愤恨,你的死亡将毫无意义。我不认为这是魔王的价值所在。”
恶魔的声音冰冷而漠然,为魅魔方才那点心动泼下凉水。缪伊缪斯想,好吧,他该知道的,这就是霍因霍兹,总是傲慢地指出他的错误,认为他幼稚而愚蠢。
……他竟然会有一瞬心动。
他同样冷硬道:“好,那你告诉我该怎样做?是在这深渊里龟缩了一百年之后,继续躲藏下一个一百年,然后眼睁睁看着不满的恶魔暴乱,还是等候下一次外界的入侵?霍因霍兹,你比我更清楚,这群恶魔们能如此团结地站到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感激你在这一百年为深渊所做的一切,但如果你执意……”
魔王忽然屏住了呼吸,肩头传来微微沉重,恶魔柔顺的长发蹭着他脸侧,恶魔沉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侧,恶魔……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
——他彻底酒醒了。
“霍因霍兹?你……是困了吗?”那点强撑起来的冷漠骤然融化,缪伊缪斯小声问道。
恶魔没有回答怀中人的问题,只是呼吸声清晰拍打在对方耳尖。
魔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知是否为心里错觉,他怀疑这双可怜的耳朵已经红透了。他终于意识到,这里醉得最严重的,恐怕另有其人。
怪不得这家伙今晚这么反常。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是有什么心事吗?最近公务很繁重?缪伊缪斯脸发烫地胡思乱想着,极力忽视肩头上的异样。
见恶魔呼吸愈发悠长,缪伊缪斯有些慌张:“如果困了的话,我扶你去卧室睡觉吧……这里风太大了,我还压在你腿上……”
“别动。”恶魔的声音压得很低。
同一时刻,缪伊缪斯感受到腰间被紧紧环抱,连垂在腿上的手都被对方抓起来,等回过神来时已十指相扣。
霍因霍兹醉酒起来,还挺黏人的。他眼神飘忽地想。
可惜身后恶魔似乎并不理解何为温存。这份安静的亲昵未持续多久,对方便忽然“醒”过来,继续用冰冷的话语继续方才不快的话题。
“他们并不值得你付出,他们愚蠢而狡诈,贪婪而短视。他们簇拥你,仅仅因为你拥有价值。可你所给予他们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回馈于你的。”
这话可真难听,难为霍因霍兹平日里在恶魔们面前那般人模狗样地演戏。缪伊缪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胸口发堵,他只是问:“一百年了,你仍是对这里没有归属感吗?你对我们……对这些恶魔没有一点好感吗?”
“没有。”
恶魔果断的话语让魔王垂下眼眸,轻搭在大腿上的小尾巴也同样皱巴巴蜷缩起来。
仿佛是犹嫌说得不够,恶魔那莫名略带幽怨的语调又继续扬起:“今晚舞会上邀请你跳第一支舞的那只盘羊,他挪用了大量公款,私下里募养死士。庆典的筹办者——就是你今天笑着与之谈话的那只乌鸦——借此机会与下层军队联络,试图瓦解你对该层区的掌控。给你递酒的那只魅魔,甚至曾千方百计想要爬上你的……”
恶魔忽然不说了。
缪伊缪斯认真问道:“想要爬上我的什么?”
“什么也没有。”恶魔的声音很闷。
“可是你不说,我以后岂不是没法防备?”
缪伊缪斯被对方唇齿间的呼气弄得有些痒,他略微侧过脖子,反而被黏得更紧。
坏了,霍因霍兹真的喝坏脑子了。幸亏这家伙今晚碰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口中那些各怀小心思的政敌……魔王于是决定勉为其难地献出自己的肩膀与脖子,给对方暂且靠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