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霍因霍兹在寻死。
那个将他一手培养至今、总是冷着张脸、似乎任何情景都能游刃有余、总是对他高要求的强大恶魔——或许此刻不该再称之为恶魔——正可怜地求他给予死亡。
魔王很是冷静。
当局面前行到他最恐惧的情形,他发觉自己竟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
缪伊缪斯看不见对方此时的面容,但他听得见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声响。沉闷的,颤抖的,似是呼吸又像是痉挛,从异形怪物的某些器官中发出。
他猜测霍因霍兹在忍受某种痛苦。
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许多伤者,再骁勇的战士都难以忍受极端的苦楚。他们向他寻求解脱,那些恶魔破损的呼吸声同怀中的怪物一样。
他是一名恶魔,一名恶魔中的恶魔,最多只会点霍因霍兹教给他的小型治愈法术,至于那些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从来不会眷顾深渊中黑暗的存在。
他能吞噬恶魔们灵魂中的污染,却对肉|体的伤痛无能为力。曾经无数次,他所能做的唯有沉默,在被风吹起的战火中扬起沾血的剑,给予对方解脱。
那时候的魔王队伍简陋而粗糙,未来建设起的精密医疗团队堪称天方夜谭,没有童话般美好的合家欢结局,魔王一路走来损失过数不清的追随者。不会缅怀,亦不会停下脚步伤感,就连一个个面容和名字,都在百年征途中遗忘。
弱者承受不了太多,弱者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强者才需要抗下一切,强者没有权利后退。他如此对自己说。
在“弱者”们寻求解脱时,名为缪伊缪斯的魔王从不会有丝毫迟疑。
可如今,面对最亲密者的求死,魔王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很冷,他审视着自己的本能与理智。
他的本能告诉他,面前是一只刚诞生不久的虫母。对方身负重伤,正藏于茧中自我修复;对方周身萦绕的力量强大,应当是刚吞噬了上一只虫母,那些伤口便是在厮杀中所获;其余的虫子们同样于茧中陷入休眠,无法护卫它们的首脑……这是杀死它的绝佳时机,这是他生来的使命。
但理智却并未在意这一切,魔王只冷静而近乎偏执地分析起一个问题,找寻着一条出路:他要霍因霍兹活下来。
既然对方尚存有一定人性,那么他或许可以将其带回深渊,监禁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他会砍下对方的足、触须,以及所有的危险器官,如此一来霍因霍兹在失去理智后也仍然无法攻击他人,便不会在清醒时刻因此而伤心……
他会用焰火定期清理房间周围的环境,避免霍因霍兹将污染传递出去,或是制造出更多的子虫……
有龙炎在,他甚至或许可以为霍因霍兹重塑肉身,哪怕会比从前多了某些器官,但好歹活着……
他会用自己的血肉喂养霍因霍兹,直到他们一同陷入永恒的安眠……
【缪伊。】
那奇异的声波再度传来,紧贴着肌肤震颤入骨髓。听到怀中的呼唤,魔王眨了眨眼睛,立即将方才那点执拗的想法抛之脑后,仿佛他仍是那个懵懂的需要由教导者牵引的单纯后辈。
“我在这里。”他的回答带着浓厚的鼻音。
可漆黑中却并未再传来更多的语句,负伤的异形只是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间或参杂零星几个“杀了我”的短语。
魔王有些失望,随即强行打起精神,似是安慰着什么人又似是自言自语:“我取来了龙炎,就是那条银龙的心脏。它的心脏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一点儿污染都没沾上,足以可见它这么多年过得有多自在……”
说到这里,魔王停顿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的心脏也同样过分干净。这不正常,容纳了太多污染的魔王之心,本应逐渐腐化。
他想起许多年前霍因霍兹强行将心脏剖出喂给他吃。那是一颗如此璀璨的钻石,闪烁着晶莹的光彩,只是硬得磕掉了他可怜的牙。自那以后他再未见过对方心脏的模样,或许霍因霍兹同样不敢让他看见。
银龙逃避了它自己的责任。
有只恶魔替他这只正统魔王承担了许多。
如果残酷的神一定要让这个世界下一场漫长而昏暗的酸雨,那么总得有高个子站出来,替更低矮的人们遮挡下酸雨的腐蚀。
只是缪伊缪斯发觉自己醒悟得太晚:从一开始,就有人踮起脚尖,选择成为他头顶唯一的伞。
——那是一柄骄傲的,有着自我尊严的伞。
魔王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似乎有某样晶莹的星光在眼尾轻颤,却始终没有滑落。
当不知外形的怪物再度破碎地念出那句请求,他终于在漆黑中回答说:“好。”
这一天,繁荣而美丽的希望之都、永恒之都、永不落日的圣王之城,终日被血雨笼罩。
这一天,温暖而明亮的火焰自王都中央升起,破开天幕,洗尽脏污。
伴随着不详气息的消失,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茧在同一时刻消融,虚弱的人们,疲惫的人们,迷茫而困惑的人们于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城镇中睁开眼,在短暂的张望后,视线不约而同被高空中一道奇异的光景吸引。
那是一柱虚幻的彩虹流,伫立于城中央,一直延伸入天际的尽头。彩虹流的下方,是那座拥有悠久历史、古时被用作奴隶斗兽场、现如今被视为皇家行刑场的地方。有太多血腥与仇恨于此扎根,有太深的恩怨于此蔓延。
“它好美。”人群中有人情不禁呢喃。
。
那对魅魔姐妹赶到时,便见他们的王孤身站于肃穆广场中央。昔日飘扬的人类皇室旗帜早已低伏于地,形同破皱麻布。行刑场内终年洗不净的血污已被一场奇迹的大火抹去,因而她们未能猜出此地的用处。
深海魔砂铺就的地面被阳光映成象牙白的色泽,如同绵延的纯白之海。“海”上环绕着一圈石柱,柱上用她们看不懂的符文刻着金色的凹陷图案。凭借魅魔的敏锐感知,她们能辨认出此处曾长久布下镇压魔力的法阵。
但见她们敬重的陛下孤独站立于纯白之上,赤发飘扬,身前便是那一道美丽的贯天长虹。长虹的更前方立着一座更为洁白的石像,只是似乎因为先前剧烈的打斗,这座石像同城中大多建筑物一样平等遭到破损,自腰上半截摔碎于地面。
唯有石像那高而宽阔的祭台,与脚下精致的布置得以证明,它曾长久接受人类的敬重与供奉。
或许是人类信奉的神明吧?这对姐妹默契地在心中猜想。石像粉碎于地面的脸部,与那些昂贵的深海魔砂混到一起,已不可供辨认,不过这里所站立的三只魅魔中,原本也没有谁会对这样一尊神像的真容怀有好奇。
她们只轻轻走至魔王身后,在合乎礼仪的距离停下,安静等候。
魔王陛下背对着她们,忽然开口:“霍因霍兹离开深渊前,有对你们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陛下。霍因霍兹大人离开时没有惊动任何恶魔,负责看守的恶魔也未能察觉……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失职。”两姐妹深深低下头,满含懊恼与歉意。
魔王摇了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他想走,那么没有谁能拦得住。”
两姐妹彼此对视一眼,最后还是作为姐姐的紫罗兰犹豫开口:“陛下,霍因霍兹大人他……”
“他死了。”魔王的回答简短,又很快补充道,“不过死亡并不算什么大事,不是吗?”
言毕,魔王转过身,侧头向他忠心的近臣们露出一个轻快的笑。
广场内陷入沉默。
这对魅魔姐妹此刻无法得体地回应她们陛下的话语,正如她们对这份笑意无所适从。
在百年间跟随着当年稚嫩的新王,经历风风雨雨,她们同样在蛮横的生长环境中成熟了许多,强迫自己学会许多本领、手段与知识——可没有谁教过她们,如何去安慰一名失去了爱人的朋友。
更何况那位大人,于她们而言同样是敬重的前辈与恩人。
“陛下……”与魔王接触更多的风信子,压下心中酸楚,想要安慰些什么。
魔王却再度轻轻摇头:“我没事。”
那点淡淡的笑意隐去,私事闲谈结束,他重新成为一名肩挑重担的王,神态严肃:“你们带来了多少军队?”
对面素养优秀的两位近臣同样迅速切换状态,一人简短汇报,另一人递上简报与文件。当缪伊缪斯陛下与霍因霍兹大人均不在深渊之时,她们有权在紧急时刻调动兵力,前往地面护卫两位大人的周全。
令她们没想到的是,陛下明明不在深渊,却在见到她们后立即猜到了军队的调动。
更令她们感到意外的是,当询问“何时占领这座中央城邦”之时,魔王陛下却沉默了许久。
“你们对人类怀有怨恨吗?”她们听见她们的陛下如此问。
“并未,我们从小在深渊长大,几乎没有接触过人类。”魅魔们客观回答,片刻后又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谨慎补充,“陛下,新生代的恶魔们应当同我们一样,对人类没有太多感触。但上一代存活下来的恶魔们,恐怕并不甘心。”
“嗯。”
她们眼见魔王陛下又转过身去,静静凝视着那柱虚幻的七彩长虹柱。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陛下的掌心似乎一直托举着某样小小的东西,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如同一粒碎晶,虹柱便是从这东西周身自下而上弥漫开来。
“那如果我公布出来……霍因霍兹原本是一名人类呢?”
第112章 初春
今年的冬季并不漫长,严寒来得猛,去得也快。积雪融化,连带着上一年旧的尘埃一并消散。湿润的泥土沐浴着新鲜阳光,很快便要迎来初春的第一批嫩芽。
年轻巫妖坐在路边长椅上,光滑骷髅脑袋上歇息着一只带有斑纹的鸟。鸟儿似乎是将这颗脑袋当做了石头,安心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有人类,也有恶魔,偶尔甚至能看见一两位精灵。
每个家伙都行色匆匆,或是眉头紧锁,或是满脸忧虑,没谁有闲心在意身旁的异族,昔日繁华有序的人类王都俨然成了菜市场。
他想这可真荒谬。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样一场梦。
忽而头顶上的鸟儿扑闪翅膀远去,长椅的另一侧有阴影坐下,浑厚嗓音带着难以忽视的沧桑。
“两百年前,我在军营里挂着一面地图,地图上总插着一柄长角匕首。我喝着酒,对着我的族人和战士们说:这里是我们终将踏破的地方。”
年轻巫妖很是上道地接起前辈的话茬:“然后呢?”
“然后?哼,没有什么然后。说好攻入这座城就一起喝杯庆功酒,那群人却毁约了,就剩下我这个老骨头。当初费了老命都进不来的地方,如今睡一觉起来什么都没做就能大摇大摆走入……”年迈的巫妖向后靠着椅背,嘴里嘟哝几句。
一老一少两只巫妖又陷入沉默。
正是此刻,城门口处传来些许动静,吵吵嚷嚷引人注目。他们不约而同望过去,只见一只巨大的马车拉载着座巨型透明水箱滚来,水箱上缀满珠宝与帷幕,闪烁炫目,令人看不清箱内情况。
庞大的马车刚一入城,便挤占了一条街绝大部分横向空间,过路人边抱怨着边四散让开路。
其中一位驻足于路边等候同伴的精灵,更是当场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悦耳声音骂道:“海里来的暴发户,连两条腿都不会变。”
听力极好的两位巫妖:“……”
年轻巫妖心想,他大概知道水箱里是什么了。
马车后面,一只头戴礼帽身穿正装的小老鼠,正气得吹胡子瞪眼。
眼见他这位身形小小的同事立刻打通了远程联络魔器,朝着另一头语速极快地说道:“把那群海产的会见名额往后挪,对,就说是我的指令,陛下会理解的……可恶,都通知了不许乘坐大型工具,那群人类修建的街道这么窄!我早晚有一天得把这里翻新一遍!”
年轻巫妖想起了这位同事前不久呈递上去的城建图纸,听那位八卦消息极为灵通的幽灵同事说,图纸上的规划真真切切是“上天入地”,一看便是谢绝没有翅膀和夜视能力的种族进入。
陛下当然驳回了这份草图,点名了要更适宜各种族来往。
为此,听闻这位城建专家连着三天钻入酒馆里哭哭啼啼借酒消愁,最终还是酒馆老板给陛下打小报告,才把这位同事请出馆。
“我还是无法理解。”老巫妖的声音再度响起。
年轻巫妖点点头,说道:“大多数恶魔都不能理解陛下这段时间的举措。”
“我不能理解的是你。”
“……我?”
“我在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报名了志愿团。为什么?你是唯一报名的巫妖。”老巫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困惑。
一周前王都的那场混乱,波及的范围远不止这一座城。虫母濒死之际,整片大陆所有的子虫均会陷入精神暴乱,一夜之间无数个城镇均被摧毁。
若不是后来……若不是那位大人成功夺取虫母力量后,第一时间令所有子虫陷入休眠,损失将更为惨重。
当老巫妖听闻缪伊缪斯陛下将组建志愿团队,前往帮助重建各个城镇,他只觉得陛下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