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问无答
回应他的却只是埋在被子里的一只团子,别说脖子上的伤口了,连脸都看不见,只有一对小角浅浅露在被窝外。
青年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往被窝里探。
——于是被咬了一口。
这一口,缪伊缪斯咬得很深,好像是要把这一年里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想要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
他没听到霍因霍兹有什么反应,嘴里的手指也安安分分没有抽离,像是在纵容着给他磨牙。咬着咬着,便觉得没有意思,转而轻轻舔舐起那枚牙印。
他想起来那只恶魔似乎曾教他不许乱咬东西,回忆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禁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光亮才再度灌入眼皮,他被一双手轻轻从被子里捞出来,脸上一阵黏腻。
有一只手沉默着用指腹擦过他的眼尾的水渍,而他的嘴里还紧紧叼着对方另一只手的食指。
“……真的很疼吗?”那人又问,这回多了点担忧的语气。
缪伊缪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刚才那拙劣的演技除了霍因估计没哪个笨蛋会信,而他脖子上的伤口估计再晚些就看不见了。
他只是将脸埋在对方胸口,很用力地抱住,又很用力地扯着对方的衣角。
“别走,陪我睡觉。”
第119章 过去其五
心软的人类最终还是没忍心将魅魔撇开,撒娇的魅魔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只温暖的手臂作为抱枕。
屋内很静,没有人即刻入眠。魅魔一手与对方指根相扣,另一手拿指尖戳着人类手臂内侧的软肉,一圈又一圈跳着手指舞。
人类没搭理他,闭目连睫毛都没晃动丝毫。
缪伊缪斯觉得眼前的人类比记忆中的恶魔甚至更为温柔,但他清楚知道这份“温柔”并不属于两百年前那名人类青年。
“你不该跟着我们。”半响,枕边传来低语,有人还在纠结。
“我不跟着你们,我只跟着你。”魅魔好心情地回答。
圆润的指甲一下一下往手臂上轻摁,像是某种有节律的特殊舞步。缪伊缪斯有些坏心眼地想要掐出些月牙印来,如此一来他的指尖走过霍因的肌肤,便是留下一串不可遗忘的足印。
但他终究还是没掐下去。
被把玩着手臂的青年继续说:“你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属于我的地方?”缪伊缪斯很慢很慢地重复起这句话,随后好笑好气道,“那么你呢?你没有属于你的地方吗?”
这句话意有所指,可惜梦境的主人公暂且听不懂。
人类只是继续耐心劝着,如同哄着离群的小动物回归:“你和我们终究不是同类。你的过去与血肉组成了你的思想与本能,即便你强行融入这里,你始终得不到认同与心安。”
“什么是认同与心安?”这一次,魅魔的声音迟了些许才响起,音量也低了许多。
人类想了想,换了一个词语:“一种’家‘的感觉。这里不是你的家。”
【那对你来说,深渊是家吗?】
缪伊缪斯侧躺在床上,就着这个视角定定望着青年的侧脸。未来的大恶魔总会在睡前给魔王留一盏夜灯,此刻的青年亦是如此。暗黄的灯光像是书页干枯泛黄的卷边,盛满褪色的记忆。
他想起了很多,但最终回忆定格时,画面却落在了他们的初见。他清楚记得在深渊的至下层,恶魔的神情被阴影打得模糊,对方强大而神秘,独自坐于石上,却显得那样孤寂。
时至今日,缪伊缪斯才恍然意识到,浸染在恶魔身侧的那份孤凉气味,从始自终从未消散。两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当日石边树立着一把剑,那把剑曾陪伴恶魔于生前经历冒险,早已与灵魂融为一体。沉默的恶魔于黑暗中静静注视着昔日的银剑,就像是在悼念已死的过去。
那时候,魔王的到来是如此突兀,打破了恶魔的静默。
这时候,他也是不声不响闯入了对方沉溺的梦境,像舞台剧中途莫名跳上舞台的观众。
【你会觉得我很多余吗?】
指尖划过人类手腕内侧青色的脉络,就像是摩挲过了对方的一生。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经验丰富的战士不会将弱点向外展示,更不会允许陌生人同床共榻。
但人类并未躲避,也未挣脱,好似知道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触碰。
夜深,屋内由魔力凝聚的光源不知不觉已暗许多。
该入眠了。缪伊缪斯想。
可他本就在梦境里,如果二度睡下去,是会跌入更深的梦,还是会就此醒来?他不知道。
魅魔悄悄地往旁边的热源挨近。皮肤与布料摩擦间,头皮传来轻微的刺痛,他愣了愣。
很快,耳尖微痒,他下意识眯起同侧的眼睛。那阵泛着冰凉的痒意便从耳畔划过,绕着他的侧颈。这是霍因霍兹的手指,他意识到。
“你在做什么?”
身旁人自然回答:“它夹掉了你的一根头发。”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翻身爬起来,果真看到床头夹板上有一条狭长的裂缝,他方才脑袋便是搁在这里。而人类的手指则勾着一根红丝,白皙指根上松松缠绕着几圈,像是外露的血线。
他盯着他自己的头发,准确来说是盯着人类的手指发愣。这短暂的时间里,对方已用另一只手将他肩头凌乱的长发拨弄齐整,又抓来床头柜上的软垫,抵在那道缝隙前。
“好了,继续睡吧。”
那人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又是舒服得眯起眼睛。
直到重新躺入暖烘烘的被窝里,头顶多了张软垫依靠,缪伊缪斯才回过神来。
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被人类塞入被子里,对方更是贴心地把原本齐胸的被沿直接拉到了喉结处,只露出一颗毛绒脑袋。
他简直被霍因霍兹包成了个夹心面包。哦,还是露馅的,其中一端露出了草莓酱。
“霍因霍兹。”
“什么?”
“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过恋人吗?”
“……”
“你……”
“你究竟想问什么?”人类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会照顾人。”缪伊缪斯说完,嘴角禁不住翘起。
他当然知道,对方没有年幼的血亲需要照顾,更没有任何旁人曾站其身侧。他是霍因霍兹的唯一,是对方两段生命中何其特殊的角色。
只是这份“特殊”的重量究竟如何,魔王不得而知。
“霍因霍兹。”赤发的魔王又湿哒哒喊起那个名字。
“什么?”青年又一次轻声回应了这个名字。
“你也会这样劝其他恶魔吗?”
“……”
人类没有说话,魔王却已经知道答案。
他问:“对你而言,我与你曾经遇到的那些恶魔有什么不同?”
缪伊缪斯并未期待答案,没有想到青年却很快回答:“如果你没有角、尾巴,以及特殊的瞳孔与双耳,我会认为你是人类。”
这个答案令缪伊缪斯有些意外。
此刻他们均是仰面而躺,入目所及只有年久失修的天花板,以及横梁上几道裂纹。缪伊缪斯确信对方此刻的视线不在自己,他却有一种正被某种炙热目光剥壳的错觉。
他下意识将尾巴钻到腰下,耳尖也抖了抖。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太弱了?还是说我的外形太有欺诈性?难道在我之前,你没有遇见过其他魅魔……”
“不,我遇到过很多魅魔,他们的外表确实极具迷惑性……但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更像是一名人类。”青年思考片刻,再度说。
这似乎是一句废话,缪伊缪斯却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当中的意思。
他微微睁大眼睛。
一名人类对恶魔的印象应当是如何的?缪伊缪斯并非不知道。
这一刻,魔王忽然能将两百年前的青年与后来的恶魔彻底分开,他终于意识到两者的不同,或者说名为“霍因霍兹”的个体在两百年的跋涉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枕边的人类说他不像是恶魔。
枕边的人类说他更像是一名人类。
一个“更像是人类”的恶魔,一个“不像是恶魔”的恶魔,一个没有丧失理智的恶魔,一个能流畅沟通互动的恶魔,一个会躺在温暖的床铺中打滚的恶魔,一个拥有与人类同样喜怒哀乐的恶魔,一个拥有“人性”的恶魔……两百年后的霍因霍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只绿眸的恶魔只会回答说:都一样。
不是一方像另一方,更不是一方中竟然有个体像另一方,而是生命的本质本就没有区别。只是因为敌对而仇恨,因为仇恨而无法理解,因隔阂而无法触碰灵魂最鲜活的一面。
【可如果人类和恶魔没有区别,你为什么会感受到孤独?】
【那样多的恶魔簇拥着你,你却好似孤零零走过百年。】
【你总是沉默做着自己的事,不说明,不解释,最后离开深渊前连声道别也没有给我们留下。】
【我们……我还不足以成为你的家人吗?】
喉间发苦,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埋怨,又或许只是某种深深的无力感。魅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脸朝向墙壁埋在枕中央,弓起的脊背横在两人间。
这动作像是情侣间的冷战,似乎是不愿再继续交谈,可那条活泼的尾巴却又在这姿势下欢快露出。它一下又一下扫着“床伴”的手臂,引来对方意外的注目。
像是小狗开心地摆动尾巴,这条细细的线尾同样在被子里摇晃,摇晃,摇晃……随后终于被忍不住的一只手捏住尾端。
缪伊缪斯:……!
“你为什么捏我尾巴?”魅魔脱口而出,满脸不可思议,整只魔差点从床上弹起。
“它刚才一直在……”人类顿了顿,也许不知该如何描述,转而又说,“我以为你想要我摸摸它。”
似乎手感不错,人类又捏了捏手心间的桃心尾球。
缪伊缪斯脸上则是蹭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