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杯不流
没有胜算。
但我到绝路了吗?
不。
燕屿想,他还没有到绝路。
在最后一个己方战力被杀死后,燕屿那把被血染透的长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都后退!”
此刻绝境,他已一无所有,唯有他本身,作为致胜的砝码。
他想,在这个残酷的虫族社会。我羸弱、我无力、我是一只虚张声势的蜗牛,但没关系,武力从来不是我夸耀的资本。托举人类走向星海的智慧,也必将托举我。
蛛形虫是智慧生命——这就代表着它们可以从心理上被攻破!
任何存在知性的生命体,无法摆脱的欲望即是他们的弱点!而蛛形虫所渴望的是繁衍,是雄虫,所以——
燕屿就是他们的弱点!
精神网络里传来一声凄楚的哀鸣,蛛形虫便如潮水般,被不可坑拒的引力驱赶着后退。
再一次,燕屿赢了。
*
地下洞窟很暗,唯一的光来自明灭起伏的求偶纹。沿着断裂的地层,抬头向上看,会看见一只只蜘蛛脑袋挤着脑袋朝下探。很像古罗马的露天剧院或者斗兽场。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经用蛛丝织出了向下的网,白茫茫一片仿佛某种旧时代的电影幕布,又或者魂幡。又使得画面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虫群突然朝两边分开,一只最大的蜘蛛缓缓走出,落在那片白网上。
很奇怪,虽然与世隔绝,但他们居然会虫族通用语。只不过因为久不使用,语法混乱生涩。这只领袖般的蜘蛛问:“繁衍……不……绝对……不?”
燕屿连蒙带猜:拒绝繁衍,绝对拒绝?
精神链接中传来肯定的情绪。
燕屿堪称冷酷地说:“我绝对不可能与你们繁衍。满地的尸体可以见证,若违背我的意愿,我有终结的勇气和决定。”
话音还没落下,那只蜘蛛黑而圆的眼睛便滚落出泪水。
眼泪是会传染的疫病,一瞬间周围的蜘蛛们也都啪嗒啪嗒哭了起来。泪水快将空气都变得咸湿。但精神链接里的情绪,除了海一样的悲哀,竟然还有几分诡异的平静。仿佛本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只是不甘心地做出最后挣扎。
它们的眼里好像突然没有了雄虫的存在,彼此靠在一起抽噎,脑袋挨着脑袋掉眼泪,肢体挨挨碰碰,伤心地窃窃私语。
大蜘蛛不知道在想什么,定定地顿在那。
几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大蜘蛛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蛛形虫们口器张合,应和声此起彼伏。然后从最边缘的蜘蛛开始,它们悄然离开,没入曲折的黑暗。
而大蜘蛛的足肢挪动,迈着小碎步靠近,在燕屿面前低下硕大的头颅:“你……离开……我,爬网……”
燕屿:“我离开,你爬网送我?”
大蜘蛛一拱一拱地点头。
燕屿感觉自己好像路过了什么宝可梦现场,他看着蜘蛛湿润的眼睛,不由得偏过了头。身为智慧生命,当注视着同为智慧生命的某个族类走在末路上时,便会自然为此产生一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他刚准备组织措辞训问曼努埃尔的坐标,眼神便凝固了。
虽然从更高的地层上垂下了白色的织网,但因为激烈的战斗,这一层原本的蛛网反而被扯了下来,露出了原本的石壁。
以及石墙上刻画的古地球人类文字。
燕屿知道,曾有人类抵达过这里,那艘船叫阿芙乐尔号,船上的所有人都死于虫族之手。可是,如果是真的,这里为什么会有人类活动的痕迹?难道虫母抓住人类之后,没有立刻吃掉他们吗?
或者说,这里有可能留下先烈的遗骸吗?
于是话音在他嘴角转了转,出口便变成了:“我想……去和这个有关的地方。”
第128章 阿芙乐尔号
燕屿和阿芙乐尔号的渊源要追溯到塔斯马尼亚星。
这具身体,在塔斯马尼亚空难中被发现,从此成为一个虚假的奇迹之子。
在养父死后,唯一的知情人也在人鱼事变后被清查。为表诚意,包括口供在内的所有相关资料,都打包发给了燕屿。
他收到的时候,静静看着那个装着他来历的箱子,过了很久,还是没有打开。他害怕看见的真相比他想象的更丑陋。这具身体的来历重要吗?他只要知道自己的灵魂来自何处就够了。
直到下定决心,要亲手推进虫族这场社会变革后,他才从带来的一堆“嫁妆”里把它们翻了出来。
然后他看完了所有资料,不知道该失落还是该庆幸地发现,真相依然犹抱琵琶半遮面。
来自唯一目击证人的口供里是这样说的:“……飞船事故的确是意外!我不敢上报的原因,除了担心影响升迁,还是因为现场太诡异了!船上没有一个人,不、我不是在说没有活人,是没有人!意思是船上的乘客都不见了,地上有很多很多血,但没有尸体,我没找到——或许他们都被虫族吃了。”
“什么?你说为什么报告里说宇航船失事后自燃,导致尸体被焚毁?打了个时间差,让星舰意外‘自燃’多简单啊。”
“至于那个小孩,他是现场唯一的活人。现在想来,或许当时真的是一场虫族的袭击,这个小孩就是那时候遗落的小虫子……我当时没想过,现在我真的明白了无视其中的可疑,会给人类带来多大风险,我真的后悔了,真的……我认罪……”
这段口供让人类飞速默认了燕屿是虫族遗落的孩子这个猜想。但是燕屿知道的更多,他知道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知道塔斯马尼亚星上曾经有一只雌虫,他去哪了?
他会不会与船上人的失踪有关?
剩下那一半答案会在这里吗?
地宫曲折迂回,层层蛛网仿佛迷宫的幕布。
大蜘蛛带着他往下走,然而越往下,燕屿的心脏就跳得越快。世界上一定存在某种梦境中的引力,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
甚至走到最后,燕屿都可以自己猜出接下来该往左还是往右拐。
而终点处,更是让他感觉到无比地熟悉,不只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种熟悉,更是他曾经看过的熟悉。
燕屿一时间有些失声:“……这里为什么会有工作台?”
展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个潦草而破败的工作台,假如它出现在星际航行主题博物馆里,绝不会有任何违和感。因为这就是一个技术迭代前的宇航技术员的工作台!
扒开周围散落的蛛网,地上散落着许多被拆卸开的星船、星舰碎片,不是破坏而来的碎片,而是严格按照程序用工具拆解开的零件。这些零件不出意外就是阿芙乐尔号上的,结合当时的时代,以及这幅场景,是谁拆解的也便不言而喻了——绝对不是虫族,当时的虫族还处于蛮荒状态之中。而只能是当时船上那批人类。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那群船员被圈养着活了下来,还是虫族进化后得到了那些人的技能?
想到与虫族历史长度完全不匹配的科技水平,燕屿突然有些明悟。
其实,只需要换位想一想,如果是地球时代的人类,捕获到了一艘宇宙航船。那么人类一定会拆解它,分析它,从它身上探寻更高的科技。
作为虫母,作为庞大的、臃肿的虫母,祂看向那艘远道而来的航船时,目光是否也带着同样的渴望与贪婪?
恐怕一部分船员被吞噬了,另一部分船员被留了下来,毫无尊严地圈养着,被迫向恐怖的敌人献出脑海里的知识与科技。他们是自愿的吗?他们是被迫的吗?他们失去以死效忠的勇气了吗?
燕屿不想继续毫无根据地猜测下去了,这是一种对先烈人格的侮辱。
而就在此时,大蜘蛛来回转了两圈,似乎明白了燕屿想要知道的消息,于是一段模糊的画面顺着精神链接传过来。
画面很模糊,燕屿知道这是大蜘蛛在通过回忆的方式向自己展现记忆中的画面。不过,记忆?他脑海里闪过一丝疑虑:蛛形虫能活这么久吗?
但这一丝疑问划过他的脑海,没有被他注意到。因为接下来的画面已经占据了他的所有思考能力。
那大概是被圈禁的阿芙乐尔号成员被迫在地下牢笼里拆解人类科技的一天。
一个白种男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枪械拆成零件,嘴上抱怨着。虫族不懂人类语言,所以蛛形虫的回忆也是无声的。可是很奇怪,燕屿就是能在每个人开口的时候下意识替他们说出他们的话,随着男人的动作,他在心底下意识配音:“倒霉,我就说选名字的时候该选卡西尼号。”
一个黄种女人嘲笑道:“你觉得阿芙乐尔号的名字不详,卡西尼号不也没好到哪去吗?”
阿芙乐尔号取自二战时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在十月革命中用一声炮响,击碎了沙俄的美梦,但在红色帝国解体后,它甚至一度沦为色/情片的拍摄地点。而卡西尼号取自卡西尼-惠更斯号探测器,这个自1997年10月15日前往土星系执行任务的探测器,在耗尽最后一滴燃料后,受控坠落向土星。
阿芙乐尔号的理想破碎,卡西尼号无法返航。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黑人船员撇嘴:“不如叫哈库拉玛塔塔号,”
“好的,辛巴。”(1)
“那怎么不叫蝙蝠侠号。”又有人抗议,怪模怪样地压低嗓音,模仿经典场面,“I am vengeance,I am the night,I am Batman!”(2)
一说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都穿着脏而破旧的宇航服,上面凝固着不知道是谁的血,脸色白得像死人,额头的皮肤鼓起,呈细条状蠕动。这让燕屿想起一件事——听说软体虫和寄生虫是在雌尊时代才被屠杀绝迹的。
但面对这样的绝境,都不妨碍他们依然乐观地谈笑风生。
黄种女人一边忙碌一边道:“从历史中重新启用的名字,都一样沾满了历史的尘埃。我们这一批中,最好的探索舰船名应该是春燕号。”
“等等,这个话题似曾相识,我们之前在船上是不是就讨论过了?”
“是的白痴,不仅讨论过,我还记得春燕号的意思,”白皮男翻了个白眼,学着记忆里的解释说,“燕子冬天南迁,春天就会返回故乡。”
“如果能再回到地球,我愿意当一只燕子。”有人喃喃。
苦中作乐的笑终于从他们脸上褪去了,命运苍白的蛛网如奔丧的麻布,蒙住了他们的脸,让这群活着的傀儡脸上透出死人的光彩来。
那人突然扭头,黯淡灰白的眼睛直勾勾对上燕屿的眼睛:“你有回家吗?”
燕屿没有察觉,不知不觉间,随着他与蛛形虫精神网络的链接加深,精神触手不知不觉间顺着蛛网朝更深的地方爬去。
燕屿忽视了一个问题——他入侵蛛形虫精神海前,蛛形虫们的意识就已经相互链接成网络了。现在的虫族需要雄虫作为中转站,它们却不需要。明明蛛形虫也没有其他的特别,那么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作为原始虫族,蛛形虫的精神网络依然与“虫母”所链接着呀。
所以当他与蛛形虫的精神链接加深,与这颗星球、这个集体意识体共存亡了上千年的蛛形虫们,也将他拉入了其中!
意识是什么?超越身体、超越生死、超越时间,作为一段物理学无法涉足的波频,以三维生命难以捕捉的形式存在。千年来死去的灵魂轰然倾泻,无数混乱的、破碎的记忆洪水般冲刷过他。
“呼叫塔台,呼叫塔台——”
“燃料耗尽的时候,春天、返航。”
“回家,回家——太阳系——妈妈……”
“这里是阿芙乐尔号,我们的使命是探索新的栖息地。”
“1167、1281……1409……阵亡,阵亡。”
他看见星球般庞大的虫母朝他低下头,七彩泡泡般斑斓的复眼有种令人不适的美丽。
他看见无尽的血海涌入祂的口器,祂咀嚼着,贪婪地品味着,文明的科技造物在祂身侧,祂感到无比的饥饿——祂想要占有、想要吞噬,然而无重力的宇宙中,祂能移动的距离和速度都有限,祂已经很久没找到新的食物了。
人类,多么孱弱的生命。
星际远航船,多么伟大的造物!
祂如此笃定,这就是祂突破壁垒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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