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杯不流
蚁后的雌父也是蚁后。军阀式割据的社会构成,决定了每一个族目内部都是相当封闭且高度自治的。规矩是给普通阶层遵守的,即使是雄保会也不能强行要求特权雌虫们对雄虫守贞,毕竟雌虫军团长们是真的有一支军队啊。否则塞基也不可能在发现伊卡洛斯没有生育能力后,重新出入交际场所。
相反,虽然明面上是雄尊,但毕竟促进高等基因的繁衍才是第一准则。只要不闹到公众眼前,动摇雄保会对更下层的威慑力,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大阿努比斯那种恋爱脑才少得令人望而生畏。
雄虫们花心滥情,不乐意结婚。级别高一些的雌虫军官们也不愿意让雄保会借着《雄虫保护法》里的婚姻条例,插手自己的财产和领地。
像燕屿这种,结了婚收益比付出大的雄虫毕竟是少数。腥风血雨里爬上位的雌虫军官们比谁都清醒,越是高位,他们越不愿意结婚。
蚁族和蜂族是少数高层普及婚姻的族群,甚至每一支分军团蚁后都有婚配。因为对复刻着虫母模式的他们而言,繁衍权本身就是展示地位的一种方式。虫母时代只有虫母可以繁衍,而如今,只要高位者的允许,下位者也可以与雄虫会面。
蚁后还是小蚂蚁的时候,也短暂好奇过那些外来的雄虫,他们都是如出一辙的苍白,像一道影子。就算有些雄虫一开始鲜活到令人讨厌,但后面也会褪色成这样。
封闭且保守主义盛行的蚁族,注定容不下雄虫的尊严。虫母时代雄虫有尊严吗?没有。那你何必要求你本就不该有的东西呢?
他们不是虫母的狂信徒,他们只是认为虫母的模式才是最适合虫族天性的。
不然为什么,时代变迁,膜翅目依旧屹立不倒呢?
他们坚信这才是正确的路。
蚁后也是如此坚信着。
他小的时候,总是仰头问雌父:“为什么这就是对的呢?我们还走在路上,您怎么知道终点是成功还是毁灭呢?”
雌父便笑起来,他也是纯白的长发,剔透浅淡的眼睛,像白化病人,但肢体又充满野性的力量,这让他更像什么山神。
“如果审视自己得不出结论,那么就透过别的文明重新寻找答案吧。”
于是蚁后就开始探索。
宇宙无垠,无数文明林立。蚁后喜欢研究那些失败的文明,因为从定义上来说,虫母的统治也以失败告终。
古地球时期,人类有一个关于文明与外星人的猜想,叫费米悖论。悖论的主要观点在于,以宇宙的尺度和存在的时间而言,就算孕育智慧生命是一个极小概率的事情,也应该存在于能够星际探索的外星人。但与此相悖的事实是,人类从没有发现过外星人。(1)
基于这个悖论,人类提出了很多猜想。其中有一个,叫大过滤器假说。
提出该理论的罗宾·汉森将文明的进程划分成如下9个阶段:合适的行星系统(存在有机物以及可能宜居的行星)、可自我复制的分子(比如RNA)、简单(原核)单细胞生命、复杂(真核)单细胞生命、有性生殖、多细胞生命、脑量较大、使用工具的动物、我们目前这个阶段、星际殖民扩张。
在这9个,甚至更多个细分的阶段里,有什么难度被低估了的环节,使文明的演进中断,无法抵达第9个阶段。这个环节被称为“大过滤器”。(2)
那些进入星际时代失败的文明,就是被过滤掉了。在正式进入星际时代后,人类在大过滤器理论的基础上,修改了第九个阶段,将“星际殖民扩张”修改为“星际航行”。其中细分为三个阶段,一个是“星际殖民扩张”,一个是“多文明星际的战争”,还有一个是“稳定的文明发展空间”,即清除宇宙中的外部文明威胁。(3)
人类是从最下面一个阶段,爬到第九个阶段的。而虫族,不算虫母的话,刚一诞生就在第九个阶段。从这个角度来看,也不外乎虫族对其他文明的傲慢态度了。
可是——
看完虫族历史和游历过被筛选下去的失败品文明遗址后,蚁后想。
走在第九阶段的虫族,是虫母的虫族。不是现在的虫族。
真空航行、强大的能量转换率、高维意识、制造族群——虫母的存在,就是完全为“星际殖民扩张”而设计的。虫族的存在,也是虫母向外扩张的一部分。
可是虫母死了。
失去能够不断扩张吞噬,以此进化整个族群的虫母,虫族基因等级逐步下跌。
现在的虫族,原本点满的繁衍速度和身体强度数值,逐渐转让给了科技。
科技,说到依靠科技进入宇宙的碳基文明,你会想到谁?
人类。
虫族越来越像人类了。
可是人类走到今天,科技与人文相辅相成,走错一步,内部的失衡就足以摧毁这个文明。他们一步步爬过了第八阶段到第九阶段的天堑。
而虫族一步都没走过。
他们移植了人类的科技,却没有对应的社会文明水平。虫族存在的时间已漫长到不可考,可是能称为文明的时间,甚至不足一千年。从虫母时代的奴隶社会,一路摸爬滚打,雌尊军阀割据,大屠杀、灭族绝种,雄尊初期才有了第一部 法律文献,但依然是失衡的产业构成,能源开采和军工产业是社会支柱,这让虫族变成了无法停下的战车。为了争夺话语权,雄尊时代,雄保会第一次开创了娱乐栏目,金融业、娱乐业、商业以及一些民生产业跨越式发展。
一部分军/国主义、一部分封建主义,一部分原始奴隶色彩以及一部分不伦不类的文明,这就是虫族。
蚁后想,其实我们是一群动物,懵懵懂懂地闯入了文明世界,学着人家像模像样地开起了学校、法院、议会。
可实际上,从文明的尺度上而言,我们就是一群动物,一群被揠苗助长的动物。
动物就该回到它们的森林,因为城市不是属于他们的。
这条路是属于人类的,不是属于虫族的。
他们是战争机器,是天生为侵略和掠夺设计的生物武器!披着文明的衣服,只会束手束脚,画虎不成反成犬类。
从这条路走下去,失去了虫族本身蛮横的武力,也没有人类漫长岁月里的科技与文明积累。他们最终只会什么也捞不到,沦为星际中普通小文明的一员,甚至更糟,面临灭顶之灾。
——他们走错路了!
第一次悄悄绕开所有虫的注意,回到母星时。蚁后跪在地宫的最深处,深深俯下身,想要贴近虫母的遗骸。他无比痛苦地意识到:属于虫族的大过滤器,就在第九阶段,就在他们眼前。而他们早就深陷其中,无法挽回。
那么多走错路的文明,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只有星际殖民者极其偶然的路过,才有可能发现他们留下的痕迹。而短暂的,甚至没自己思考过的虫族,能留下什么呢?
他像婴儿蜷缩在子宫里一样,蜷缩在虫母尸骸的怀抱里。年轻的蚁后孩子一样哭泣,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悲哀的命运。
在黑暗里,他看见了同为智慧生命的、原始的、蛛形虫。
……
蛛网层层叠叠,从穹顶垂落,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种天启。
年轻的蚁后呆呆地看着,恍惚想:啊,生门。
母神慈悲。
他这一刻沦陷于虫母的智慧,这个死去的、从未离去的、虫族传说里的影子,祂几乎与虫族存在的时间等长。祂见过文明的废墟,或许也曾亲手摧毁过某个星球上弱小的文明,祂贪婪、傲慢,却也谨慎。
蛛形虫为什么有智慧?雄虫为什么与人类无异?
雌虫族群不会截流自己族群内诞生的雄虫私下繁衍,第一点是因为雄虫很难养,第二点则是他们也在极力避免近亲结合。而虫母也会获取外来基因进化。而每当获得新基因后,为了不被外来的基因污染,祂会新生一批虫族,集中外来基因于这批虫族身上,以此来观察这批新基因的优劣,倘若不利于虫族进化,祂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所有带这批基因的子民。
而雄虫作为虫族繁衍工具,承载了大部分外来基因,显性外在就是完全类人的外表。虽然燕屿不知道,但这种设定就是他醒来后,外在表现为雄虫混血的原因之一。人类基因占比达到一定比例,导致虫族基因识别后,在人类意识的主导下重组成了如今的模样。
或者说,无论是在哪个种族里,雄性都是繁衍过程中“外来”基因的主要携带者。雌性的线粒体是稳定遗传的,雄性与其相配,不合适的便被自然筛选掉。(4)
总而言之,倘若虫母还活着,还在掌控全局,在察觉走错路之前,就会及时刹车原路返回。祂本身就是虫族试错的底气。原本雄虫作为外来基因的载体,这种方式就可以控制本族接收外来基因的程度。
可是当虫母死去,活着的虫族们便别无选择。
蚁后想,可是虫母是不会死的呀,祂就是虫族,虫族就是祂。我们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只要掌舵手重新握住虫族这艘失控的船舵。
地宫里,雪白的蚁后眼睛里涌出眼泪,他悲悯地凝望着他的敌人:“你说我自私,为了复活虫母不考虑子民的未来。可是卡尔洛,作为蜂后,你怎么可以忘记你手中权力的来源——子民因为你能够率领族群前进的才能而拥立你,全身心匍匐在你的脚下。现在虫族也需要真正的领袖带领我们穿过文明的考验,正如蜂族需要你一般,虫族需要我们的母神啊。”
“是你们不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宁愿眼睁睁看着虫族走向末路!”他几乎是在凄楚地指控了。
他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是为了世俗的权力和金钱,犯下复辟的罪过。
虫母是虫族的集体意识,一旦降临于个体身上,那个虫的一切自我意识都会彻底消失。无论是否成功,他都必死无疑,蚁后比任何虫都清楚这件事。
可是,可是假如你看过那些死去的文明,看过它们惊心动魄的遗址,你就会明白,宇宙是多么宏伟而残酷,它是一个无垠的坟墓,装载着正无穷的绝唱。
他一只虫和虫族比起来,多么渺小。
虫族一个文明和宇宙比起来,又是多么渺小。
在这样的宏伟之下,他只感觉惶恐,他害怕虫族最后也只剩下一片断壁残桓,被他们的敌人以自己的方式随意取个称呼。然后就此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倘若能够让虫族在宇宙的尺度上,多留下一毫米的痕迹,那么请带走我吧。我将献上我的一切,我的躯体、我的灵魂、我的爱和信念。
他后退一步,纯白的睫毛垂下,闭上双眼。骨头碰撞挤压的恐怖声响传来,下一秒,从人中线上,皮肤被狰狞的外骨甲撕裂!
——献祭我。
让您复活。
*
“这是……彻底虫化!”
燕屿猛然转头,他看见曲折幽深的地宫隧道里,密密麻麻的蛛形虫涌出。
然而这些原本他们以为的助力,以献祭的姿态朝着蚁后涌去。有些还叼着尸体,是曼努埃尔杀掉的那些蚁族和蜂族亲卫。
它们、或者说他们,虔诚地朝以后靠拢。
被箭蚁锋利的口器咬碎咀嚼的时候,他们毫不挣扎,乖顺地走向死亡。
燕屿突然发现了自己遗漏的地方——蚁后既然是蓄谋已久来屠杀蛛形虫的,还带上了身为猎物的蜂后。又怎么会只带上与蜂后相差无几的兵力?
除非他知道对付蛛形虫不需要多余的力量。
*
年轻的蚁后问蛛形虫:“我愿意为了一个可能去死,那你呢?你想解脱吗?”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
蛛形虫屈起第一对足肢,对着蚁后低下了头。
近千年的黑暗与孤独,是时候画上终止符号了。死亡,死亡,你是永恒的安宁。
*
求偶失败后,蛛形虫精神链接中,除了悲伤,为什么还会有释然呢?燕屿想,恐怕他们早就做出了赴死的准备,求偶不过是不死心的最后挣扎。
当最后的希望破灭,他们也将释然地走向安眠。
而此刻,阻挠他们死亡献祭的燕屿等人,才是整座地宫蛛形虫的敌人!
第132章 打架打架
燕屿听过雷暴的声音。
军校时,机甲操作课里有一个模拟极端环境的环节。驾驶员需要独自驾驶机甲,保持在一定的损毁率之下,从万丈雷霆中逃出生天。
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很难想象那种恐惧。
雷海环绕身侧的时候,雷达失灵,机械失准,除了雷光什么也看不见。找不到方向,甚至会引发空间迷向,身体无法分清上下。这种情况下,即使明知道自己在机甲内,也无法获得丝毫安全感。
“就像铁皮材质的压缩罐头,被放进了微波炉,随时会炸开。”有军校生这样回忆。
燕屿觉得,现在的声音就和当时在驾驶舱听到的很像。
蛛形虫沉重的身躯行走在隧道里,足肢是尖锐的,但清脆的脚步声在弯曲幽深的地宫隧道里不断来回,层层声波折返,让它变得沉闷、沉重、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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