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又灭
他喉结滚了滚,像是不明白祈桑为什么这么说,“……不是我。”
祈桑的语气没有针锋相对的味道, 但越是平静从容, 越是令人心中惊悸。
“听说薛氏前些年找到一位圣子, 一手观星从未出过差错, 要杀掉月神的预言也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
少年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
祈桑松开了手, 往后退了两步, 半倚在枝干粗壮的锡绿花树上:“数月前这位圣子无故失踪, 消息被薛氏压了下来, 但我可是很关心这位想要杀我的圣子呢。”
祈桑的声音很好听, 成神前似春日里的流水一般温柔。
成神后多了几分习惯性的庄重, 却仍然像天边清冷的月,带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要证明你不是他也很简单。”祈桑说, “我知道薛氏圣子的左手手腕内侧, 烙印着薛氏的族徽,你敢让我看看吗?”
这一次少年没有说任何话了,手腕下意识往后背了过去。
祈桑态度不容违抗地握住他的手,解开对方的护腕, 让手腕内侧露了出来。
——上面果然有一道疤, 像是断掉的弯月, 正是薛氏族徽。
祈桑说:“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圣子大人。”
少年的眼眶蓦然红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祈桑,显现出一点委屈的意味。
“他们当时骗我……我不知道算的是你的命……对不起殿下……我没有想让他们伤害你的。”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眉眼间似有思索,好像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程度有多少。
“我的命格是当世唯一的神格, 此事在凡间不是秘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一遍遍重复:“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刚从……那里出来。”
他的脸看着像是全无感情的清冷之人,然而面对祈桑,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心乱。
任何人看到这副表情都一定会心软,但偏偏祈桑就是那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连最简单的解释都没办法给我解释清楚,还想要我带你回去吗?”
如果少年这时候抬起头一定会发现,祈桑的脸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生气的情绪。
少年垂着头,手足无措地解释:“殿下,您还记得我之前向您许的愿望吗?”
祈桑当然记得,毕竟在他没来见少年之前,这人长长久久地许着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希望祈桑,不再为神。
少年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祈桑的脸,但最后他的手掌微微一偏,却只是擦着祈桑的侧脸,落在了月神靠着的那颗锡绿花树上。
“殿下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您可以听到我的祈愿。”少年对着祈桑知无不言,“因为这株锡绿花树,它为我们创造了因果。”
祈桑蓦然笑了,这笑容好看得像是暗夜中璀璨的琉璃,月光的照耀都能让它变得令人神晕目眩。
明明笑得如此明媚,口中吐出的话却又如此残忍,“倘若我今日将这株花树伐了,会怎么样?”
少年骤然白了脸色,表情空白了几秒。
好半晌,他才颤抖着嘴唇,缓缓开口道:“如果是殿下,那我也……”
也什么?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说下去了?”
少年这才哑声开口:“对不起殿下。”
“我不想对您撒谎,我不愿意砍去它……如果您一定要这么做,我或许会违背您的命令。”
祈桑弯着腰,直视着少年微红的眼眶。
“很好,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少年身上有很重的杀业,手中定然血腥无数,然而面对祈桑时,他却从没有露出过具有攻击性的一面。
哪怕在如此触及底线的时刻,他依然是以卑微的态度祈求祈桑回心转意。
少年狼狈地抹去脸上的眼泪,不想在祈桑面前这么狼狈。
然而一想到祈桑厌恶自己厌恶到,连一丝联系都不愿为他留下,他就难过极了。
祈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不算温柔地少年擦去了泪水,“别哭了。”
少年愣了愣,不明白祈桑是什么意思。
祈桑看着少年的这副模样,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商玺时的场景。
如出一辙的血腥味,满身杀业……以及相似却不尽相同的可怜。
因为祈桑对商玺这个得力下属颇具好感,在看到与商玺相似的人时,忍不住多了几分耐心。
“如果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我愿意带你回去。”
少年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喜色,像干涸的湖水被江海的分支滋润,陡然被灌注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他迅速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用力点了好几下脑袋,生怕自己答应得慢了,祈桑就会反悔。
祈桑说按住了他的脑袋,警告道:“事先说好,就算我把你带回去了,也不会让你分走盛翎或者商玺的实权,因为我不信任薛家的人。”
祈桑说的是“不信任”。
少年听到的是“把你带回去”。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少年的头脑,让他像一台卡住的机关,愣愣地待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能给出别的反应。
祈桑却以为是他不满意,忍不住微嘲道:“不满意也得给我忍着。”
他的不满让少年瞬间回过神,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已经诚实地半跪下来。
“我的身份可比你尊贵得多。”
祈桑半弯下腰,与跪在地上的少年平视。
“就算是给我当狗,也是你的荣幸。”
少年顺势牵起祈桑的手,低头在月神莹润洁白的指尖上亲吻了一下。
“这当然是我的荣幸,您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祈桑抽出自己的手,没怎么收敛力道地在少年脸上扇了一下,“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少年的侧脸被扇得红了起来,漫出细微的刺痛,但他伸手摸上那一块皮肤,却觉得月神掌心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
在祈桑眯起眼,表情变得危险之前,少年收敛了自己放肆的神态,开口道:“……当年您屠深渊恶蛟时,我见过您一面。”
月神有两大美名。
一屠深渊恶蛟,二斩赤焰巨蟒。
困扰修真界近千年的“二害”,被月神轻易斩之。
自此,世人对于月神的崇拜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成为无数人渴望企及的“大道”本身。
无数座大大小小的神庙建了起来,无数人或贪婪或恳切的愿望也蜂拥袭来。
祈桑盯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歪了歪头:“我还是不记得你,当时我身边没有别人。”
少年脸上的苦涩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因为回忆起记忆里的月光,从而产生了憧憬。
“我并没有资格与您同行,我只是一个久居于深渊,因为您劈开了深渊的裂隙,让我得以窥见混沌毒雾以外景色的……混沌生物。”
少年还记得那一天,深渊里恶蛟像往常一样抓住身边的妖魔或混沌生物吞噬。
那时的他只是深渊中最不起眼的一只狐狸,没有族群,没有倚仗,每天浑浑噩噩地啃食完腐肉后,望着天空等死。
直到一道白光照亮了整片深渊。
恶蛟发出愤怒的咆哮声,响彻深渊。
那时的少年还不能化为人形,整个人只是一只灰扑扑的小白狐。
白狐躲在石头后看着突然亮起的深渊——他从未见过这样耀眼的场景,以至于不自觉追着那份光亮就跑了过去。
整片深渊都是亮的。
最亮的地方在最西边。
白狐恰巧在最东边的另一边,等他跑过去时,只见平常恶贯满盈,嗜血残暴的恶蛟轰然倒在地上,震起无数土灰飞扬。
恶蛟足有数十丈高,是深渊中最庞大的生物,他死去以后流出来的血将周围的土地全都浸湿。
吸满了鲜血的泥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潮味,浓红几乎比深渊中的雾红莎还要艳丽。
然而就在这样一片处处充满罪恶与血腥的地方,站着一名衣着少年,面容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穿流云滚边的月白色锦绸,腰上束着的白玉腰带勾勒出腰身,是一派风流恣意的少年模样,偏偏因为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而多了几分不可接近的凛冽。
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拍平身上被弄皱的衣袍。
令整个深渊陷入几千年混沌的蛟龙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表情却像是见到了什么野花野草枯死一般……因为太过强大而毫不在意。
恶蛟已死,他死后的尸身爆发出巨大的毒雾。
浓厚的雾气几乎要将十里八方都吞没,若是在寻常情况下,在这周边的魔物全都难逃一死。
白狐灵智未开,比一般的动物还要更傻一些,只能凭借本能反应做事。
但死亡的阴影降临到他头上之时,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自己将要死去这件事。
——混沌生物的本能让他想更加靠近闪闪发光的事物。
等狐狸终于想清楚自己想干什么时,毒雾已经蔓延到它的眼前半寸,只差一点就要腐蚀它的脸。
涌动的毒雾突然停住了。
呼吸间,铺天盖地的毒雾迅速朝一个方向聚拢,甚至原先弥漫在深渊的淡淡毒瘴也不知缘由朝这里聚集起来。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过壮观,原先四散奔逃的混沌生物全都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天空。
向来阴沉暗不见光的天空慢慢显露出了透色的白,四面八方的毒雾形成一个缓慢的漩涡朝着中心涌去。
而在毒雾漩涡最中心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明明牵引着整片深渊的浓厚毒雾,少年却好似没事人似的,翻手覆手间,便让毒死无数混沌生物的雾瘴被聚拢在一处。
少年的表情被黑色的雾气掩盖,看不清晰,但所有混沌生物都能看出他的身形挺拔,没有丝毫畏惧或压力。
混沌生物变成的白狐其实是不太适应深渊环境的,被毒雾影响得久了,就变得有些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