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玄
蝶姑还没来得及发难,祝饶先道:“封在窗户里的魂魄少了一个。”
他觉得不太正常。
蝶姑闻言脸色微变,松开牵着左时寒的手,身影一晃,直接就从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然越过祝饶来到了六楼的门口。
她推开门,只看了一眼,便冷声道:“又跑了两个。”
蝶姑话音刚落下,灵也便懂事道:“我这就去把它们抓回来。”
“先跑掉的是最强的那三个,时寒,月娘你们也过去,月娘帮衬着灵也些。”蝶姑脸色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大开杀戒,“没有外力相助他们破不了封印,有人混进这里了。”
她虽然没明说,但是祝饶很上道:“我去找。”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来到六楼,就会发现十扇窗内的鬼影此刻群魔乱舞。他们知道封印被破已经被蝶姑发现后,争先恐后地想要从缺口处逃出来。
蝶姑此刻也顾不上找祝饶麻烦,简单交代完后挥袖便进入了窗中,窗纸上立刻出现了威严可怖,几近看不出人形的身影,一下便扭断了离她最近一只魂魄的脖子。
遮天蔽日的墨蝶蝶群四散开来,所经之处灯火黯淡。
“跟着墨蝶,去找它们最密集的地方。”左时寒简单说罢,提着剑便从窗户跳出六楼,他踩着肉眼不可见的偶线前进,几下就没了身影。
苏月娘和灵也更是早就没影了。
逃出去三只鬼魂,还有一个帮助他们外逃的不知什么东西现在也躲在某个地方,他们三鬼一人倒是刚好兵分四路。
祝饶立时也离开了小楼,他对此事极其重视,没有半分懈怠。
毕竟是少有能在左时寒“娘家人”面前表现的机会了。
时间像是彻底停留在了记忆中的某一刻。
水下的古镇被按下了暂停键,无面的人维持着暂停时的姿势,灯笼里的烛火不再跳动,穿街而过的风也停止了吹拂。
只有墨色的蝴蝶在它们之间穿梭,左时寒跟在墨蝶的身后,在拥挤的人群中好似一条灵巧的游鱼,衣袂不曾沾到任何一具躯壳。
蝶姑的墨蝶可以引路,可以追踪,也可以传讯,很快其他人的消息就通过散布在红灯镇各处的墨蝶传来,逃出去的恶鬼已经陆续被找到了,就连祝饶也遇上了其中一只。
反而是那个破坏封印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那是个生人。
左时寒无比笃定这一点,他在楼道感受到了与祝饶截然不同的生人的气息。
从记事起左时寒就在和魂魄打交道,死后对此更为敏感,每一个魂魄的气息对他来说都是不一样。
祝饶的魂魄像是黄昏时分的太阳,与清晨的熹光一样温暖又不会将人灼伤,相比早晨的太阳,好像又多了一丝让人依附的沉稳。而另一个生人的气息却是隐晦腐朽的,就像是在污泥里慢慢腐烂的木头。
这不是很陌生的气息。
左时寒来到石桥,坐在栏杆上,抱剑看着不会流淌的河水,上面没有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无论是就在上方的石桥还是河畔的街景,它们的影子都不会出现在水面。
水面上只有一个粗布衣裳的女人,与一盏红色的灯。
“你是跟着我来到这里的。”左时寒轻声道,“左家自古以来的术法,你已经融会贯通了。”
鬼仙踪迹不可妄寻,此等追魂之术,在左时寒覆灭左氏一族几百年前便已失传。
可它却在一个不应该重现的时代出现了。
左时寒问:“你现在是谁?”
有人笑了一声,从抱灯女子的身后转出来。
他从头到脚穿了一身黑,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却是不见一丝血色的苍白。进入鬼墟的魂魄会完全呈现出生人躯体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活着。
卫衣的兜帽被扣上,帽檐压得很低,投下的阴影将这人的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左时寒像是透过这副外壳,看到了被缝缝补补的魂魄。
男人大大方方地展开手臂,像是要让左时寒将他身上的残缺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你难道看不出我是谁吗?”
“一个独立的人才能说是‘谁’。”左时寒淡淡道,“你将左家历代家主的残魂缝补在自己身上,已经谁也不是了。”
男人含笑道:“我如今这样正是拜你所赐啊,人傀。”
人傀。
左时寒已经几百年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个称呼了。
在左家人眼里,他这个自出生起就被用来炼化成操控鬼偶的工具的人,并不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族人,只是一个比那些鬼偶珍贵一些的傀儡。
左时寒定定地看着对面与他隔着一截河水的男人,听到这个称呼他不感到生气,只是觉得有点可悲。人是无法在正常情况下容纳这么多魂魄的,这个男人分明也是从出生起就作为容纳左氏家主残魂的傀儡。
“你们想要杀了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左时寒松开剑平放在自己的膝上,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蝶姑的实力要比他强上许多,来蝶姑的鬼墟捣乱,他们简直是自寻死路。
就是要杀他也太过异想天开,他已经成为鬼仙太多年,除非自己不想再活下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死他的了。
男人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将手放在了他身边女子的身上。
坐在岸边怀抱灯笼的女子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本就对一切无知无觉。
可外人的触碰却惹怒了鬼墟的主人,她感觉有人正在威胁她最珍贵的宝物。一瞬之间,主人的怒火就席卷了整个属于她的鬼墟。
距离只有十步之遥的左时寒直接被波及。
他没有头顶碎裂的屏障,与开始涌动的湖水,一道偶线卷上了男人的脖子,但很快就被另一截黑色的偶线当下。
男人咧了咧嘴,得意洋洋地向左时寒展示缠绕两指之间属于偶师的偶线。
鬼仙在自己的鬼墟里就是绝对的主宰,就是另一个鬼仙这个时候也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然后就会被卷入由于鬼墟主人震怒导致的骤变中。
屏障出现了无数裂痕,湖水下渗,落到红灯镇变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左时寒几下便被淋得湿透,额发粘在眼睛上挡住了视线,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拂到一边。
就在他思考是先找蝶姑让她冷静下来,还是找那个黑衣男人把他宰了的时候,头顶突然出现一把伞。
伞面有着很多修补的痕迹,它已经很旧了,旧到出现许多缺口,但又被主人拿同色的纸补好继续使用。
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很响,左时寒不由得担心起来,怕在雨中再待一会儿这把伞又要坏了。
持伞的女子穿着一身边角洗得毛糙,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粗布衣服,有着一张平凡但给人感觉很舒服的脸,眉眼间是没脾气似的温温柔柔。
油纸伞本来就不大,她还分去了一半,自己的衣服很快就被雨打湿了。
“雨下得太大了,”她说话时总是温声细语的,“小公子,我送你先去找一处地方避避雨吧。”
左时寒默默点了点头。
第54章 正人君子(被迫)
两侧建筑隔河相望,一侧雕梁画栋,一侧萧条破败。
左时寒跟着女子躲到一间灰扑扑的茶棚下,女子小心翼翼收好了伞,于她而言这把伞也是十分珍贵的财物。
大雨连绵不绝,左时寒隔着重重雨幕眺望河对岸。暴雨忽至,两侧行人不论贫穷富贵都忙着找地方躲雨,对岸建筑里也都是绰绰人影。人脸模糊不清,乍看似乎是与先前无异的一张张无相白面。
茶棚的老板认识女子,招呼着他们两个到里头坐下。雨线被风吹斜,早就将外头的桌椅淋湿了。
“我们走后会将椅子擦干的。”女子道了谢,带着左时寒往茶棚里头走。
坐定后,她才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个方才在桥上孤零零淋雨的小公子。春寒料峭,小公子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裳,脸冻得苍白,露在外头一双白玉似的手关节处泛着受冷后的青紫色。
女子见左时寒身上白衣虽然没有装饰,但针脚细腻,下意识猜测他来自河对岸的大户人家。富贵人家的公子自小养尊处优,身体约莫是没有她们这些贫苦人家好的,披着一身湿衣回去后只怕是要染上风寒。男女授受不亲,女子不好想办法让他去换身干爽衣服,便拜托茶棚老板端来一壶姜茶。
姜茶滚烫,左时寒捧着茶碗小口小口抿,借着氤氲热气的掩饰观察女子。他知道这是何人,只不过先前只在蝶姑对过去的追忆里听说了她,此番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鲜活的模样。
蝶姑的鬼墟有着无数层景象,将界石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其复杂程度已经没有攻克的可能。鬼墟已然保持最表层的景象几百年没有变化过,这还是左时寒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蝶姑的鬼墟被入侵。
想要借蝶姑的手杀了他吗?
左时寒想。
可蝶姑是不会因为有人入侵就失去理智的,她现在精力大多还是放在对付窗中恶鬼上,抽空让鬼墟过渡到了下一层。这一层也没有危险,更像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主人用意的大型迷阵,困人但不伤人。
回不到上一层,也去不了下一层。
他可以趁这个机会把黑衣男人揪出来。
但是左家余孽等了几百年才等到一个可以容纳先祖残魂的容器,他不可能是真来找死的,一定有什么对付他的把握,自己过去找他也许正中了下怀。稳妥起见,最好还是先找到蝶姑。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一层里的蝶姑会是什么模样。
左时寒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找左氏的余孽,还是去找蝶姑?
“小公子,小公子。”女子语气担忧地提醒他,“你这样握着杯子会被烫伤的。”
左时寒愣了一下,松开杯子,手指果然被烫红了一片。
“小公子是住在河对岸的人吗?”女子问,“现在快入夜了,这儿晚上乱得很。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等稍小些你就快点回家去吧。”
左时寒曾听蝶姑说过,她是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的,白日里尚有些许秩序,一到天黑什么魑魅魍魉都冒了出来。
明明坐落在一个镇子中,河的另一侧却仿佛被遗弃了。
女子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将伞递给他:“你撑着我的伞走吧。”
左时寒摇了摇头,但女子的目光也很坚持。
“我……”左时寒不擅长说拒绝的话,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有人来接我了。”
祝饶撑着一把不知道怎么得来的伞,在桥上几眼就找着了左时寒,匆匆往这边走来。
伞是鬼墟里的油纸伞,衣服是现代气息再浓厚不过的衣服,祝饶像是跌进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代。
左时寒发现他不用冥思苦想接下来去找谁了。
现在勉勉强强算是找到了祝饶——找到祝饶也不错。
祝饶的装束对古人来说实在是太多奇特,女子看了好几眼,不放心地问:“就是他吗?”
“嗯。”左时寒身体微微倾向屋外,在女子看来是迫不及待要去找那人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问:“请问你知道你的妹妹现在在哪里吗?”
“妹妹?”女子的神情十分茫然,“小公子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左时寒知道蝶姑会在鬼墟里藏好自己,但他没想到蝶姑连自己在过去的身份也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