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玄
它偶尔会停下脚步,靠在门上倾听房间里的动静,这个时候左悬会死死捂住同学的嘴巴,牙齿不住打战发出声响的同学,也会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
可自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仍让两个小孩心惊胆战,只怕这声音也会引来厉鬼的注意。
血腥味渐渐弥漫到了这里。
它来自此处只相隔两个房间的,拦腰断作两截的尸体,而这具尸体,又来自他们不久之前还“活”得好好的同学。
手头没有能用来计时的东西,能在实验小学读书的孩子家境大多不错,有不少孩子腕上都戴着小巧的机械手表,可是这些表在他们进入这个诡异的地方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转动。
时间的流逝只能通过估计,在左悬的感知里,他们大概是在十分钟以前发现的变故,而变化究竟出现了多久,没有人知道答案。与他一起待在这条走廊的同学有十个,其中的一位突然之间发现厉鬼不再寻找他们了,明明他险些撞到了一扇后面就有着一只厉鬼的屏风上,它却没有根据游戏的规则将他抓出来。
同学兴奋地指着那只厉鬼。
已经发现了不对的左悬,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同学大声向同伴们喊道:“它们不再抓人了!你们看,这里就有一只鬼——”
被他直直指着的厉鬼,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口中的森然白牙。
下一秒,仿佛得到了某种许可的厉鬼,就连带屏风一起,将眼前的同学扯成了两截。
紧接着,厉鬼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一个个躲藏在障碍物后的孩子们被找了出来。
陷入惊恐中的同学们四下逃窜。
变故陡生,左悬同样手足无措,只来得及带上离他最近的一个同学,飞快跑到附近没有鬼的空房间里。
厉鬼的脚步声,隔着一扇门,宛如催命符一般响起。
久久不曾破门而入的厉鬼,让左悬不禁心生妄想,会不会有什么规则让它无法打破房门,只要不到走廊上去,他们就是安全的?
妄想之所以是妄想,是因为这世上恐怕不会有比左悬更熟悉这里规则的人了,他清楚地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厉鬼,厉鬼之所以这么久都没有大动作,只是想让他们陷入未知带来的恐惧里。
果不其然,当厉鬼戏弄够了,它毫无征兆地发难,一拳砸碎了门板。
左悬按住同学的脑袋,让他背对着扑来的厉鬼,好歹能减少一些死时的恐惧。同学死死闭上了眼睛,左悬却不闪不避地看着厉鬼的面容越来越近。
本来就都是他的错……这些痛苦是他应该承担的……
房间内陡增的色彩,不是四溅的鲜血,而是几缕皎洁的月光。
左悬一怔。
随着厉鬼的身体四分五裂,他很快便明白过来那不是什么月光,而是在特殊环境下发出莹莹微光的丝线。
轻飘飘的丝线,在绷紧的那一瞬切碎了厉鬼的身体。
因惊愕而大脑空白的左悬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屋顶破了个大孔,不仅仅是屋顶,连云层也被割裂,露出明月的一角。
轻盈落下的白衣少年衣袖展开,好像一只月下从天而降的白鸟。
他如一片羽毛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左悬面前。
左悬完全呆住了,甚至连开口问他是什么人都做不到。
反而少年歪了歪脑袋,语气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不确定问道:“左悬?”
第92章 割裂
左时寒当下经历着从未见识过的难缠局面。
两个小孩此时此刻,正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腰哭。其中一位哇哇大哭,要是被外人见到只怕唯恐他一不小心背过气去,一个哭泣的时候倒是没有发出声音,但眼睛跟泉眼似的,往外涌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左时寒耐心不差,对小孩子也较其他人容忍些。只是放他们这样哭下去不像个样子,静等了十分钟,最后还是不留情面地把他们两个从自己身上扯了下去。
“别哭了。”左时寒声线清冽,他心有几分安慰的意思,只是从语气上颇难听出来,这句被误以为命令的话倒是让小孩们止住了哭声。
哭得凶些的那个抹了抹眼泪,抽抽噎噎地问他:“你是来救我们的仙女么?”
左时寒相貌年纪虽小,但并不很显女气,只是小孩一方面眼睛被泪水糊得朦朦胧胧,一方面又见他留着长发,下意识将鬼仙误会成了救苦救难的仙女。
“不是。”左时寒面无表情道。
他突然抬袖将两个小孩拢在怀中,孩子们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后响起的恶鬼厉啸,很快叫他们脸色瞬间惨白。
数不尽的恶鬼,陡然察觉这边的动静后,纷纷往此处赶来。左时寒冷眼看着恶鬼们高大的身躯涌进屋里,又被他布下的偶线切做几段,触地化为飞灰消散。
纵使这些恶鬼们是没什么脑子的残缺魂灵,在目睹同伴们魂飞魄散后,自然不敢再靠近此处,可是它们后退的时候,没想到身后也已布下杀机。
左时寒在那高天之上,鬼墟与现实的缝隙里,早将此间情况看得透彻,不与这些鬼怪周旋,出手便是杀招。
清出一片场地后,左时寒才将两个孩子轻轻从怀里推出,垂眸道:“无事了。”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恶鬼若故意发出声响,步子总是沉重拖沓,如此轻快利落的脚步声是鬼怪不会有的。左时寒撤去偶线,片刻后探头探脑将脑袋伸进屋里来的人,果然是灵也。
“时寒哥——”灵也未来得及表述一番他对左时寒前来救援的激动,一个小孩便被推到了他怀里。
左时寒抬眸看向他,说道:“你且先照顾他一下。”
“哦哦。”灵也脑袋还没完全转过来,身体先领略了左时寒的意思,抱着小孩走出门去,贴心地将被鬼怪撞得破破烂烂的门合上了,到底遮上一遮。
压根没有进屋,只从门上恶鬼打破的孔洞看见左时寒身影的唐文微连忙迎了上来:“怎么样了,这位都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灵也轻轻哼了一声:“那是肯定的。”
左时寒能进到这封闭的鬼墟来,出去就不会是难事,然而眼下的问题,最大的已不是他们该怎么出去。
灵也神情复杂地看向两位由于死里逃生,正激动地抱在一处的小同学。
死里逃生,说是死里逃生。可他们哪里知晓,自己早就已经死了。
眼下种种,不过是在这鬼墟一隅反复轮回死前所经历的那段过往。
灵也心里发愁,就在他为难该如何让这些小孩知晓真相的时候,耳边忽又响起仿若房倒屋塌的声响。
那响动从极远处传来,穿过层层墙板来到灵也耳中,饶是如此,声量依旧有震耳欲聋之感。
唐文微更是下意识捂了捂小孩们的耳朵。
“叔叔,发生什么事了?”小女孩惴惴不安地看向唐文微,连带着她的同学也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他。
然而叔叔担不住事,小孩看唐文微,唐文微看灵也。
“还能是什么事。”灵也心说这动静,再想到左时寒已经来了这里,但就只有一个人能造成了。
“估计是你们封师首席也杀上来了。”
杀上门来的封师首席,不比找准位置从天而降的鬼仙,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条走廊。
房间内同样听见这声响动的左时寒放出一条偶线。偶线飘飘悠悠飞走,去给祝饶引路。又澄净如水的月光从头顶破洞处泻下,使得无色的偶线在某些时刻逸散出莹莹微光。左时寒看见左悬的目光追随了那截偶线好一会儿,直到再不可见,便问他:“你可认得那是什么?”
左悬点点头。
左时寒的出现,像是荒芜世界里落下一道石破天惊的雷,左悬有过激动不已的时刻,默默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只是那番心情现在到底慢慢平静了下来。
左时寒起初看见他,便见左悬在沉默,快被恶鬼所“杀”时,他不闪不避,亦不发一言。后来左时寒神兵天降,他只觉劫后余生的同学号啕大哭,左悬依旧不说话,流泪时也是静默的。来到此时,左悬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像是这个孩子并不漫长的人生里的基调,他沉默着接受家人的安排,沉默着献出自我,沉默着死去,微小的反抗依旧压抑且无声,在鬼墟的无数次轮回里,他亦沉默着保守秘密。
左时寒想,他与何伟业记忆那个性格轻佻的左悬,确实很不一样。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左悬。”左时寒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不过他也不需要左悬的回答,他肯定道,“你是真正的左悬。”
左悬抬头看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这样说,是因为你见过其他的左悬吗?”
左时寒淡淡道:“看来你那时候年纪虽小,知道的事情却不是很少。”
左悬又低下头,失魂落魄道:“因为我年纪小,所以很多事情,他们不会避着我说。以前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可慢慢地也就懂了。”
左悬死时只是个无知稚儿,可是他在这鬼墟里轮回的时间,加起来也有几十年。不同于每次轮回记忆也会被洗去的同学们的残魂,所有轮回左悬都记得。纵然在鬼墟中不得师长教导,但渐渐地,他心智到底是成熟了些,以前不明白的事,在一遍遍轮回里终究是明白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左时寒又问他。
“我没见过你,但我猜到了。”左悬说道,他的依据很少,只来自那截飞走的偶线,与身体里强塞进去的残魂三言两语的描述,“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左家的仇人,是左家历经数代与数百年,也要杀死的人。”
左时寒定定看着左悬茫然的面孔。
左悬的心智相较他死时,自然成熟许多,可是他毕竟一直被困在这一隅之地里,左悬的认知,说到底还是他九岁时的认知。
而他对左时寒的印象,依旧是那个可恶的,要血债血偿的形象。
左悬已然知道他的家人恐怕是错的,可是对于左时寒,除了那些带着浓烈仇恨的描述以外,他再不知道其他,于是此时面对左时寒,他脸上便显出了极端茫然的神情来。
左时寒最后,将手轻轻放在了左悬的头顶。
“将你知道的事情,一一说给我听吧。”
第93章 明天
在很小的时候,左悬就知道自己是一件容器。
这件事情并不是他自己发现的,而是由他父母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灌进他的脑子里。这两位继承了左氏一族的血亲并不认为他们在进行卑劣的行径,反而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认为自己在完成复仇这一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无比正当的事。亲手使得自己孩子的魂魄被先辈的残魂侵蚀,在他们看来并没有使左悬的灵魂变得残缺,反而是在帮助他变得完整,父亲曾经无数次遗憾地说过,如果他能拥有和左悬一样的体质就好了,可惜他没有,他的魂魄不足以嫁接这么多先辈的残魂,也无法获得足够多来自先辈的智慧,这才使得这一伟大机会落在了左悬头上。
在很多年后,无数次轮回的间隙里,左悬意识到一件事,经历过类似洗脑的人不只有他。正是靠着反复输入指令,将孩子培养成工具的方式,左家才让复仇的意志延续数百年。
左悬本也该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在原来的计划里,左悬的魂魄本该与先辈的残魂并存。这一支左氏遗孤,代代传人都会作为容器进行培养,活人的寿命无法像鬼仙那样无穷无尽,于是他们就想出了这样一个也可以培养出持续数百年的复仇机器的办法。
由于左家很早就有培养鬼魂容器的做法——作为复仇对象的左时寒,准确说来也是一件脱离了控制的容器——因此这一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来到左悬这一代,制作容器的流程更是已然无比成熟。左悬虽然要将身体让渡一部分给残魂,但他的意识并不会因此消失,左家人很早就从实践中发现一件事,只有在身体原主人意识存在的情况下,魂魄缝合体才是最稳定的。
承载最多意识的那部分魂魄,也被左家人称作主魂。
很轻易就能看出来,眼前鬼墟中与左时寒相见的魂魄,就是左悬的主魂。
“我的魂魄……被切割成了很多部分。就像一块布一样,想要将其他的布料缝进这块布里,而且不能简单接在边缘,要彻彻底底缝在里面,首先就要将这块布剪开。”左悬的手指绞在一起,魂魄被剪切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可一旦想起,昔日的疼痛好似又会降临。
“他们就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吗。”声音自上方传来,语气里不带同情、悲悯这些出现在此刻合情合理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但左悬鼻头却不自觉酸涩。
左时寒的手依旧放在他的头顶,左悬一动不动,感受着那轻柔的触感。一直以来,他的父母都在告诉他左时寒是与他们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是只有一方魂飞魄散才能罢休的死敌。懵懂的儿时与漫长的轮回中,左悬都不清楚究竟该如何看待左时寒,但这会儿,他突然间有了很奇妙的感觉。
左时寒更像他的亲人。
在左家庞大的意志操控下,做出了反抗的他们,更像是亲人。
“很久以前,”左悬小声问,“那些人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吗?”
“不太一样。”左时寒摇摇头,“如果说对你是进行了裁剪的话,对我更像是重塑。”
虽然都是容器,但目的不一,改造的方式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