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霜玄
虽然不明白陆萍为什么会在此时现身,但祝饶翻转刀身,蝶姑指尖的蝴蝶也染上血色。
面对他们攻击的前奏,陆萍却丝毫没有应对的打算。
她只是向着祝饶伸出手,说道:“把它给我吧,你们已经没有拿着它的必要了。”
说罢,四周开始翻涌消散,这是陆萍在主动撤去这座鬼墟。
祝饶却没有让出界石。
“未必。”他说道。眼前的界石虽然不完整,缺少了被偶师保佑的那部分,但之后他们若与陆萍和左唯安起了纷争,这块残缺的界石足以瞬间制服陆萍。
陆萍轻轻摇了摇头:“等你们出去,就明白了。”
鬼墟撤得很快。
当白雾尽散,祝饶等人皆来到一片昏暗的302室。脚下的地板上是骨灰铺成的阵法,混着鲜血的朱砂,七歪八倒的蜡烛……和这些东西中间,气息全无的左唯安。
祝饶瞳孔微缩。
“他已经死了,肉身死去,魂魄全无,我也不会独留于世。”陆萍从几人身边走过,跪坐在地上将左唯安已不会对外界给出任何反应的身体抱在怀里,“所以,把界石给我吧,我想自己动手。”
蝶姑看向被她们抓到这里来的孙柔柔。
孙柔柔与左唯安之间一丝联系尚存,左唯安是真死假死,她也能感觉到。
孙柔柔惊诧地点了点头。
左唯安竟真就这么死了?
知道她们的不信任,陆萍淡淡说道:“想要将那些东西困在鬼墟里,岂是舍去一身修为便能做到的?生前的寿命,死后的魂魄,所有的一切,自然都要献上。”
祝饶根本不在意左唯安的死活。
刀锋直指前方,祝饶冷声道:“我只要知道时寒在哪。”
陆萍仰起脸看他:“他当然也在那座鬼墟里。”
左唯安的身边仍悬浮着一枚界石。
那是人造的界石,里里外外不知道被加工了多少遍,连修为最是高深,最是见多识广的蝶姑一时间都拿它束手无策。左唯安想要达到的效果便是如此,他要设置最结实的壁垒,确保左家先祖的残魂无法逃脱。
只是,同样身处其中的左时寒也无法轻易离开。
刀锋下移。
不对着陆萍,反倒对着左唯安的尸身。
陆萍神情微变,她说道:“这座鬼墟虽被设下重重迷障,但并非不可离开。左判在其中安然无恙,只是离开的路错综复杂,或许要过上外界十几年,方能找对离开路。”
灵也差点跳了起来:“十几年?!”
十几年对鬼仙来说其实不算长,大家谁没个一百多岁几百岁的,可一想到是被关着十几年,灵也就忍不住了。
祝饶却想到了最坏的打算……别说十几年,就是几十年,几百年,他也要等。
他日他若死去,左时寒便是支持他无法消散,也不去投胎的执念。
“也不一定要那么久,眼前就有一条更快捷的路。”陆萍说道,定定看着祝饶,“唯安说,你在蝶判的鬼墟中为左判出生入死,眼下他与他的鬼偶尽在鬼墟之中,若你与他当真心意相通,许定今生,你便是此处与他有着最深联系的人。如果是你进到鬼墟之中,或许不会迷失其中,能找到一条带着左判离开的路。”
祝饶一声不吭,伸手便去抓悬浮空中的界石。
可这枚界石仍有灵性,左唯安身死后,它的主人便更替为与左唯安息息相关的陆萍,直接躲开祝饶的手,钻进陆萍手中。
“若你与他的情意并无你以为的那般深,你也会迷失在鬼墟里。”陆萍警告他,“鬼仙是魂魄之身,在里面待上几百年都不会有碍,但你仍是生人,若在里头待上超过一周的时间,不仅肉身要死去,魂魄也要困在鬼墟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会将他带回来的。”祝饶只这般说道。
“那交换吧。”陆萍递出那枚界石,“换你手里的界石。”
界石一入手,祝饶便拜托蝶姑等人在外护法,义无反顾踏入鬼墟之中。
陆萍则是从左唯安体内取出了残缺的那一小半心脏。
一大一小合二为一,这枚界石终于完整,陆萍却是毫无留恋地将它捏作齑粉。肉身、魂魄、她与左唯安尽数消散,归于天地。
真真正正,走到了最后。
第109章 回到人间
祝饶来到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四面八方皆由一些模糊的建筑影子,时而被黑雾吐出,时而又隐于雾后。祝饶手中的符咒自行燃烧,升起一团火焰,然而火光被稠雾抑制住,光线始终无法离开超过祝饶周身一米的距离。
那些时隐时现的建筑,自然也是无法被火光照耀到的。
祝饶有些明白陆萍口中的重重迷障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一座以左时寒记忆为基础的鬼墟,而他记忆里的那些建筑,那些庭院,那些长廊,里里外外铺开无数层,形成了一座沿途大多景致一模一样的迷宫。若是从内部往外寻路,没有任何取巧的办法,只能一遍遍尝试,走过无数条错路,才能从中寻得一条可以离开的路径。
从迷宫的终点反着走,照理来说也是如此。
但是……
他与左时寒,许过生前死后。
生时他不离不弃,死后他亦会成为左时寒的鬼偶,相伴至二人执念尽销,消散天地的那一刻。
他们之间早就形成了一种近似偶师与鬼偶之间的联系,左时寒的鬼偶确实和他一起被关在了鬼墟里,但是外面还有他在。
感受到来自鬼墟深处的牵引,祝饶不断往鬼墟深处走去,沿途留下无数记号,以保证他到时候能带着左时寒顺利离开。
左时寒的位置一直没有动过。
他必然也感觉到了祝饶的到来,但他没有移动位置。他知道无论在何等情境下,即便他不往前迈出一步,祝饶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
寻找左时寒的途中,祝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左时寒定是早就猜出左唯安与左家先祖不是一条心,方才以身入局,赌左唯安会想方设法营造出一个密闭的空间,方便他将那些左家人的残魂一网打尽。而左唯安也早就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左时寒早就放下当年的事,却故意误导左家先祖左时寒仍对昔日之事耿耿于怀,诱使他们背水一战,跳入的却是一个必死的陷阱。
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他二人的境遇其实无比相似,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二人才能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完美地借助对方实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祝饶心里头憋着一团火,符箓上燃烧的火焰也因为他心绪不宁跳动起来。
虽然一切都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因为他的存在左时寒也不至于在鬼墟里关上十几二十年,可是……左时寒的做法,还是太过冒险!
如果他猜错了左唯安的想法该怎么办?
如果左唯安和那些老不死的一条心来对付他怎么办?
左时寒自然也想过最坏的结果,有信心从任何阴谋诡计下脱身。但对祝饶而言,他不愿左时寒承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斥责左时寒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舍不得的……甚至当祝饶终于挣脱迷障,来到那方熟悉的庭院,看见夕阳光辉下坐在台阶上等他的左时寒,心里的火气一瞬间烟消云散。
祝饶有过一瞬恍惚,此景此景,恍若当年当日。
彼时左时寒的鬼墟也处于一个黄昏,暮光沉沉,掩去几分花木的生机。远离尘世百年的鬼仙孤独地坐在台阶之上,身形纤瘦,白衣单薄,叫误入此间的封师在戒备之余,竟也心生怜惜。
那时候的祝饶误将左时寒视作厉鬼,横刀相对。
这一次,他散去符火,收起刀锋,单膝跪在台阶前,小心翼翼地将珍视之人抱进怀中:“等很久了吗?”
“没有,”左时寒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找到我的。”
祝饶将左时寒从台阶上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虽然只分隔了不长的时间,祝饶却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左时寒这会儿在他看来简直是一块易碎的琉璃,生怕多用了力,他便在自己怀中消散了。
“你变得好小。”祝饶忍不住说道。
“现在应该是我七岁的时候。”左时寒低头看着自己短短的两条腿,轻轻晃了晃,他是要比同龄人瘦小一些的,“鬼墟的规则抑制了我的年龄,只要往出口走,我应该就能慢慢长大了。”
一路做下的记号连成一条线,指引着祝饶离开的道路。
左时寒乖乖坐在祝饶怀中,完全交由祝饶带他离开。一路随意地与祝饶聊天,好像他们不是在从一个可能困上左时寒十几年的迷宫里离开,只是走着一条寻常的回家的路。
“左唯安的魂魄……已经完全消散了吗?”听到祝饶说左唯安已死,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件事,但左时寒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是,陆萍也跟着他离开了。”祝饶说道,将陆萍的事情也简单与左时寒讲了讲。
听后许久,左时寒说道:“或许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放弃这具有违伦常,不该诞生的肉身,消散被恶魂蚕食过的魂魄,不再忍受灵魂撕裂之苦。
大仇得报,大恩亦报,虽无母子血缘,却有母子情谊,相依为命多年,一朝同归天地。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左时寒心中有些怅然,无意识间揪着祝饶肩头的衣服玩。忽然间,他松开了变得皱巴巴的布料,看着自己伸长的五指说道:“我好像长大一点了。”
现在大概到了他九岁的时候。
“还是好小。”祝饶蹭了蹭他柔软的脸颊,“怎么这么招人疼。”
左时寒有一点点不服气:“也没有特别矮吧。”
不过这话说得底气不是很足,左时寒没有什么和同龄人交流的机会,他不太清楚寻常小孩九岁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身形。
“我九岁的时候,就有这——么高了。”祝饶一只手在自己腰部往上一截的地方比画了一下,“我读书的时候按身高分座位,从没坐过最后一排以外的地方。”
收回来的手轻轻捏了捏左时寒的脸:“如果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忍受许多非人的折磨。
不会让你早早地死去,甚至死时还是一个少年,之后五百年,永远维持着这副还没长大的模样。
“我已经不在乎了。”左时寒抱住祝饶的脖颈。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鬼墟的出口,左时寒也在渐渐长大。
从一个刚刚丧母的七岁幼童,长大到他死时的少年模样,一生便这般走过。
但左时寒知道这并不是他这个人的结束。在他死后,他又以这副模样走过五百年岁月,亲手消去旧恨,成为天地认可的鬼仙,以判官的身份维持无常界的秩序。他曾经只与鬼偶相伴,孤独地走过很多年,但也在这五百年的末端,自一个封师误入他的鬼墟始,踏入他生时不曾历经的人间。
那段前尘,不再重要,也无需在乎了。
眼前已然看到鬼墟出口的轮廓,祝饶抱着恢复少年模样的左时寒,一步不停地往那个方向走去,忽然之间,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祝饶下意识回头,只见那些黑雾中建筑的虚影轰然倒塌,化作一地废墟。
祝饶明白了什么。
基于左时寒记忆形成的场景,在左家先祖与左唯安接连死去后,自然只被左时寒的心绪牵动,当他要离开此地,当他不在乎这里的一切,这座鬼墟中的一切也就没了存在的根基。
“走吧。”左时寒收回目光,“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祝饶也不再去看身后:“应该快到中午了……刚好,回去我还来得及烧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