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这些石柱有些高耸入云,有些已断裂了大半,形状各异,分布不同,任逸绝看它们的模样并不像是在支撑这座山洞,许是自然天生而成,又或是法术神通而起,别有他用。
任由千雪浪带着自己穿梭于石柱林之中,任逸绝分出一半心神观察四周,不住思索其用途时,余光处忽瞥见一抹巨大阴影流动而过,于血云母的照耀之下,更显恐怖——
“玉人!”任逸绝猛然抓住了千雪浪的手,将人逼停下来,“有东西!”
千雪浪目光微凝,他能感应到此地有一股混乱的气息,且实力不弱,要是一人前来,倒没什么可惧,偏身后还有任逸绝,行事自然要小心一些。
两人顺任逸绝所言的方向看去,那石柱上已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痕迹。
千雪浪当然不会觉得任逸绝眼花或是撒谎,他缓声道:“此地不曾有幻阵,任逸绝,跟紧我。”
前面的尸体也好,奇诡的石柱也罢,乃至阴影之中萦绕着的威胁都无法让千雪浪变色,他神色仍如平常一般冷峻,声音也同寻常一般漠然,不受半点搅扰。
任逸绝“嗯”了一声,也不多话。
没走两步,任逸绝又见到火光阴暗之处,一个奇诡至极的阴影从自己的身后覆盖了上来,实在难以形容那是个什么东西,他眉毛微蹙,猛然转过身去,只见一团东西自石柱上攀升而去,快得叫人难以反应。
这下任逸绝总算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东西了。
“玉人留心,是那条龙!”任逸绝道。
这世间龙凤二族都已少见,自当初神魔陨落之后,世间重建秩序,人族大兴,龙凤二族在其中也算赢家,那时到底是何等盛景,现在已无多少人知晓了,唯一知道的是千年之前,龙凤二族就开始减少与人族的联系。
而这千年来,在人间行走的龙凤越发稀少,到了如今,几乎已成传说。
任逸绝也没想到自己一天之内竟然能有这样的机缘,不但见到凤隐鸣这位化人的丹鸟,还附送一条青龙。
千雪浪随他看去,仍是不见任何影踪,只好叫任逸绝多多留神,两人又走了一阵,相同的把戏上演了三四次,每每都是任逸绝捕捉到蛛丝马迹,千雪浪却全然看不到任何影踪。
这青龙似乎有意戏谑他们二人。
任逸绝叹了口气道:“这是有意在同咱们绕圈子。”
“嗯。”千雪浪道,“他玩这样的把戏,意在激你我反目,这地下幽暗深邃,居中不知道岁月流逝,又伸手不见五指,叫人心焦意躁,若再平添不安,只怕更要心智混乱。”
任逸绝微微笑起来:“是啊,正是玉人说的这个理,可惜他选错人了。”
千雪浪没有回答,任逸绝本已习惯叫话落地去,这片幽暗之中却忽来一道苍茫空寂的声音,无端接起了这段话。
“为什么选错了人?”
任逸绝脸上笑意顿收,只觉得这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无边无际,穿梭在这巨大的地洞之中,又徘徊在无尽的石柱之间,难以分辨来源。
千雪浪不知发觉什么,低声道:“任逸绝,回答他。”
“我不敢反抗玉人,玉人又是天生冰石般的性子。”任逸绝缓声道,“这难道不是选错了人吗?”
那声音在这片空旷之地听起来愈发荒凉:“世人水性,游移不定,常将虚词作真,真言道假……难道皆是因为我选错了人。”
二人只听得他似哭似笑,仿佛神智混乱至极,心下皆感不安。
任逸绝将血云母高举,试探般地问道:“阁下可还记得这件信物?”
那声音寂静许久,久到任逸绝几乎要以为这条青龙离去之时,远处的断崖处忽起一团云雾,只见一条青龙藏在雾中,纵身而游,长身缠卷,游来荡去,不多时已盘桓于石柱之上。
龙身细长纤瘦,看上去轻盈至极,纵然盘桓长柱,也仍有半边身体隐于黑暗之中。
青龙凑低头来,细细窥探那血云母,血云母忽化光芒,疾入他的眼瞳之中,激出一段长长的龙啸。
顷刻间山体震动,乱石崩碎,千雪浪与任逸绝皆甚是警觉,共退到一处安全所在,只见尘土飞扬,青龙卷着石柱,竟将那柱子顷刻间绞杀得寸寸断裂,他自己也坠落在地。
任逸绝心中先是起疑崔玄蝉是否动了什么手脚,随后又想到母亲也曾见过这血云母,还说是精魂所化,理应是青龙自己动了手脚,就按捺不动,只对千雪浪道:“崔老城主只说这朋友是大妖,母亲又以为崔城主将事情都对咱们说了,竟是谁也没提这位老友是龙。”
千雪浪道:“也许他们未必知道。”
“要真是如此,那只怕是大大的不妙。”任逸绝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这位龙前辈六十年前尚有余力掩盖自己的身份,时到如今,却神智混乱,显露原形在此,他身上必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千雪浪淡淡道:“嗯。”
过了一会儿,青龙总算平静下来,仍伏在地上疲惫地睁着眼道:“啊,是小蝉啊,不对,你们不是……”
任逸绝还来不及为“小蝉”这个称呼笑上一笑,只见青龙十分吃力地将身体支撑起来,又问:“是他让你们来这儿吗?”
“不是。”千雪浪道,“是任苍冥。”
“任苍冥。”青龙显然又混乱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大概是在竭力回忆,迟缓道,“很……很熟悉的名字,可是想不起来,也跟我认识吗?”
任逸绝心中微微一酸,柔声道:“认识,还是很好的朋友,母亲她十分挂念你。”
“挂念。”青龙的声音悠长地回荡在这片空间里,转瞬又化为浓烈的憎恨,它猛然抬起头,仰天长啸起来,“朋友!”
自他口中呼出的气旋化为一阵狂风,吹得任逸绝连连往后退去,这才明白方才外头所起的那阵怪风是从何而起。
千雪浪一把捞住连连往后退去的任逸绝,如定海神针般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见那青龙虽是狂暴无比,但未亮出爪子,更无伤人之意,只是不住发泄情绪而已,便知他眼下应只是混乱至极,却没到失性狂暴的状态。
果不其然,青龙长啸之后,又再懵懵懂懂地低下头来,仿佛又想起来什么了:“小蝉,苍冥……噢,是有她,当日饮酒,她还骂小蝉来着……一起挨骂,不可以惹她生气,还有……还有谁。”
第150章 炎天冰海
尘封许久的回忆在脑海之中缓慢复苏。
哪怕只是想起来一部分,却足以叫青龙安静下来,多日以来,他行走于混乱的记忆碎片之中,几乎完全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然而这颗血云母带来了新的记忆。
那些征战的岁月,那些陌生的人,那些……欢乐与美好,那些痛苦与悲伤。
青龙没有更进一步发出什么声响,就连碎石都停止滚动,石柱林之中一片寂静,想起那些永不再归来的故人,他眼中的光芒又再逐渐黯淡下去:“小蝉……还有苍冥,他们还好吗?”
提及任苍冥时,青龙极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任逸绝自不必说,就连千雪浪都已看出端倪来。
提到崔玄蝉时,青龙的口吻颇为亲昵,可提及任苍冥时,情感已变得有些勉强。
任逸绝道:“很好,都很好。”
千雪浪静静地瞧了青龙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血云母不仅仅是你的精魂所化,还藏着你的记忆,对吗?”
海枯石烂,在时光的消磨之下,没有任何东西不会消逝,即便是仙人也不会例外,即便寿命变得长久,长久到与天地同寿,可是漫长的光阴注定会从生灵身上夺走一些什么。
比如说,记忆。
有形之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没有躯体的魂魄,一旦被消磨过度,别说记忆了,就连自我是否还能保持都未可知。
“不错。”青龙缓缓点头,奇异地打量了一会儿千雪浪,“你的修为很高,见识也不错,真奇怪,为什么我也觉得你很熟悉,难道我曾经见过你吗?不……不对,是有一个……有一个跟你很相似的人。”
是师父……
千雪浪一言未发。
当年和天钧已死,自然得不到青龙的血云母,那些过往的记忆只怕已被青龙淡忘了,六十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中青龙到底遭遇了什么?
青龙也没有在意,他重新盘踞在石柱之上,仿佛有一半还停留在过往的时光洪流之中,略带怀念地说起来:“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当年的我害怕这些记忆会丢失,所以就趁着什么都还记得的时候,将它们保存了起来,这样再一次见到时,就能够很快地想起来。”
任苍冥并没有将自己的血云母交出,青龙自然无法从血云母之中重新获取对任苍冥的感情与记忆,即便知道她与自己相识,也难以再度唤醒那段昔日的友谊。
任逸绝若有所思。
“随我来吧。”青龙仍然如在梦中,他缓缓在空中游动着,长髯飘动,鳞片微微闪光,缓声道,“你们既是小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管有什么事情,总之先进来说话吧。”
任逸绝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请外面的凤隐鸣跟水无尘一同进来,可青龙并不等人,他只好暂且先跟上,预备之后再跟外面等待的两人说明情况。
石柱林实在非常长,长得几乎有些离奇,可是对青龙的体型而言却似乎还算极小,在即将走到尽头时,任逸绝仍没有看到青龙的长尾。
在青龙的引导之下,两人穿过石柱林后,就遇到一条巨石搭成的长桥,过桥时隐隐听见水流声,过了桥口,已无去路,只见眼前一条水帘,隐隐绽放青光,水色粼粼,倒映在石上,波浪起伏,宛如一座小小的龙宫。
奇的是,水帘大多山涧瀑布飞泄,自上而下垂挂,这水帘却是自下往上,成逆反倒流之势。
青龙自然不用过桥,他自飞于空中,围绕两人身侧,甚是自豪地说道:“这水是我自地下引来,做个门帘,你们看怎么样?”
千雪浪自不会对这般奇思妙想有什么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任逸绝在流烟渚时,也住在泉眼之下,倒投这青龙的脾气。”
任逸绝微微一笑道:“倒是奇景,只是不知道我们怎么过去?。”
青龙十分高兴,钻入水帘之中,尾巴轻扫,不知想起什么,自水中转出头来,须髯飘洒,微微笑道:“这水帘甚阔,你们走起来只怕不稳当,可要小心。”
只见随着青龙没入水中,那水帘倒卷而下,水注不止,盈盈流动,接上桥的断口,只是还差了一步路,需两人跳过去。
任逸绝暗暗好奇:“不知道这水踩起来,会不会被卷进水流之中。”他心中向来有什么疑问就去解答,干脆一脚迈开,踩在那水帘之上,只觉得流水不住顶着脚心,倒成了一条长路,走起来甚是好玩。
他没几步就走入洞口,洞口处生了些于幽暗之中微微发光的苔藓,略有些湿滑,就站在原地等着接千雪浪。
千雪浪却走得比他快上许多,待任逸绝正要伸手去拉人,千雪浪已走到他身侧来了。
任逸绝忍不住抱怨:“玉人怎么连这机会也不给我?”
千雪浪不明所以:“什么机会?”
“这地上湿滑。”任逸绝柔声道,“我怕摔着玉人,由此想接你一下。”
千雪浪微一挑眉,只将手放在了任逸绝的掌心之中,淡淡道:“我没有摔着,就不能接了吗?何必要找这么多借口。”
“这嘛,只因这世间情爱皆逃不开一个含蓄婉转,要是我显得太喜欢玉人,难道玉人不嫌太黏人吗?”任逸绝借着水声轻轻笑出声来,“我有个借口,得了面子,既然成全我与玉人亲近,也不会叫玉人嫌我太多要求。”
千雪浪道:“我不曾嫌过你。”
“我知道。”任逸绝轻声道,“你自然不会嫌我,只是我想你留下的记忆,多记得些我好的一面,少记得些我坏的一面,哪怕都是要忘记的。”
将有关珍视之人的记忆与情感化作一颗颗血云母,就像一颗颗流下的血泪。
青龙不愿忘记,却不得不忘记,如今血云母物归原主,他想起了崔玄蝉,可这份记忆又能停留多久,又能安慰他多久?
两人往洞内走去后,只听得水声又慢慢变小,内里也不似外面那般光秃秃的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反倒真似一座小龙宫,虽谈不上贝阙珠宫,但也甚是庄严肃穆。
然而走了两步,愈看得清楚明白,任逸绝就愈发感到不对,此地的厅堂走廊甚是雄伟,可绝非是一个住所,到更像是……更像是……
他一时想不起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一切,只四下窥瞧着,神色愈发凝重,千雪浪问道:“怎么了?”
“我觉得这儿甚是不对。”任逸绝道。
“嗯。”出乎意料,千雪浪也蹙眉道,“是很不对,这儿……实在不太对劲。”
任逸绝道:“玉人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儿叫我想起陵墓。”千雪浪淡淡道,“无底深渊之中有这般隐秘的所在不足为奇,可是这里的形制不似墓穴,更不像住所,岂非甚是奇怪。”
两人商讨片刻,没说出什么结论来,倒闹得青龙转过头来寻他们,这才一道往里走去,顺着阶梯往上前进,经过一处厅室门口,只感里头炎热寒凉两种不同的感受扑面而来。
任逸绝修为较差,体验最为深刻,只觉得半边身体被热气侵蚀,汗毛似也被燎烫到一般;另外半边身体如坠入寒窟,衣裳上几乎结霜。
他定睛一瞧,只见这地方竟有两口巨池,左边是一炉烧得滚沸般的地底岩浆,正如沸水般不断冒着泡,看上去粘稠至极,火星时不时迸溅而飞,落地凝成石屑,光是看着就觉热烫至极,眼睛似也要被烧伤;右侧却是一池冰凉凉的清水,蓝汪汪的似冰一般晶莹剔透,能够一眼看清池底模样,那水亦是不断流动,许是地下清泉。
这二池竟将这一室造得犹如炎天冰海。
冥冥之中,有什么想法自任逸绝的脑海之中闪过,可还没等他看得更清楚,眼前顿时一黑,换了风景。
原来任逸绝驻足不前,青龙忍不住歪过头来看看他在做什么,见他呆在双池门口,倏然用长尾一卷,将他裹在龙尾之中,携着自半空飞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