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无论这是什么时候的无底深渊,都绝不是现世的。
千雪浪知道自己必然走入一场虚幻之境,只是不知是青龙幻梦所化,还是天魔动了什么手脚。
之前青渊所宿之处,果然已是空空荡荡,连发光的苔藓也不见,只有流水潺潺。
突然之间,一块巨石坠落下来,砸入地水之中,噗通——
那石头正落在千雪浪的身上,却毫无阻碍地穿越过他的躯体,以千钧之势坠到地下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在大片寂静的黑暗之中荡起层层的回响。
伴随着落石,从很高很高的地方传来了人的叫喊哀嚎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声音嘈杂得少说有百余人。
无底深渊之中并没有其他外人,只有被关在镜中的荆璞跟水无尘、凤隐鸣三人。
虽然觉得这声音与他们三人都全无任何关系,更何况这只不过是个幻境,但千雪浪犹豫片刻,还是飞身而上,在空中,仍有不少东西掉落下来,响起不断的噗通声,只不过这次砸下来的不再只有石头,还有许多工具甚至于人。
千雪浪落在了通道的栏杆之上。
熔铸房里的地火在不断翻涌冒泡,走廊上所有烛台都被点起,映照出许多人惊恐至极的面容,他们喊的实在太过乱七八糟,一时之间千雪浪几乎难以分辨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听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在传达一个信息。
“龙神挣脱了——”
千雪浪走入到了忙乱的人流之中,烛台随着人的慌张与建筑的损毁跌坠在地,沾上些许易燃物,转眼间就烧起熊熊大火。
连成一片的火焰宛如一条小型的火龙,几乎在片刻之间就烧了开来,许多逃跑的凡人转瞬间被火焰吞噬,于是在原地狂舞起来,被焚烧的剧痛让他们下意识求助路过身边的同类,于是又点燃新的“烛台”。
千雪浪听见了龙吼声,下一刻,他看到一道青色的光芒踉踉跄跄地从烈焰之中腾飞而起。
那是青渊的魂。
他很虚弱,魂魄几近透明,几乎没有任何遗留甚至报复的念头,就像一抹流光在这地下深渊之中腾飞而去。
漆黑一片的石壁上忽然光芒大盛,闪烁起咒文的纹路来,千雪浪仰头观之,只见巨大的法阵向青渊劈头罩来,青龙再发长啸,自头到尾束缚住,困于半空之中,挣扎不得。
千雪浪对阵法研究不深,便将阵法记下,打算等会见到水无尘时再询问。
青渊被困,难以挣脱,人们的慌乱总算稍稍止住,行动之间也井然有序不少,听他们言谈,应是要去请族长来主持情况。
千雪浪对凡人的混乱与秩序并不关心,一段千年之前的过往也非是他能够干预的,于是他从容走入到原先关押青渊的所在,那里仍有人在把守,皆神色惊慌,浑身浴血,正当中还有一名华服祭司正在施法。
按理来讲,这儿本该有一扇门,不过现在连门带墙都已经被破坏殆尽了,一条几乎看不出原本面目的龙尾正高高扬起,卡在坍塌的墙壁之上,龙尾上还有玄铁镣铐,长长的铁链也成为武器的一部分,想必方才摧毁建筑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墙壁上甚至还有人体残留的痕迹,爆开的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淌。
凡人,能有如此伟力毁天灭地,也如此脆弱渺小到不堪一击。
千雪浪的目光顺着龙尾上移,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巨物正横躺在地上,肉块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蠕动着,在血肉之中,有一截霜白的脊骨,已被抽离出来,还锯断了一块。
想必这就是骨印的来源了。
千雪浪又走了两步,才发现另一个与记忆不同的地方,青龙的身下有个蓄血池,他们当时所走的平台想来就是蓄血池,难怪会有一些台阶。
龙血正不住往下流淌,而青龙两眼空空,只剩下浓黑的两团,鳞片被剥离,看上去就像某种异类的怪物,他看起来几乎与死无异。
半空之中则另外运转着一处阵法,与外面的大有不同,不知道是有什么用处。
千雪浪垂眸深思,又折返出去,其实看到现在情况几乎已成定局,耶朗虽死了不少人手,但是青龙精疲力尽,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就在千雪浪走出门外时,一阵浓郁的魔气忽然涌入地下深渊,很快,许多魔族涌了进来,展开了一场杀戮。
这次连惊呼悲鸣都显得短促,几乎是眨眼之间就被吞噬了生命,魔气涌动而过,就连骸骨也没有留存,只有寥寥数名巫者还在竭力抗争,抵抗着这场几乎残暴的杀戮。
很快,有人高举龙骨印而来,开始对魔族进行反击。
随后,天魔随着弥漫的魔气静静走了进来,带来无尽的死亡,他此刻的面目自然与夙无痕截然不同,不过不难分辨。
天魔每走一步,就有一名巫者化为飞灰,那枚压制住许多魔族的骨印自也落在了他的手中。
当天魔走到长桥上时,弥漫的魔气已飞速覆上闪烁着灵力的石壁,将咒文迅速抹平,先前涌入的魔族几乎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魔气自四面八方涌入,千雪浪很快就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之中只有寂静,就连青龙的躯体也未能抵抗,化为了飞灰。
难怪耶朗一族灭得悄无声息。千雪浪想。
拨开浓雾,千雪浪越过无数魔族来到了天魔的对面,然而在虚空之中,还有一个天魔正在面对青渊。
千雪浪终于开口:“你既没救他,也没有杀他。”
天魔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千年前的自己与青渊展开一番对话,青渊的神色疲惫至极,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正在等待命运的降临。
良久,青渊才终于沉声开口,声音嘶哑:“你不杀我?”
天魔仍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我为何要杀你?我不过是为了妻子的遗物而来。”
在他的身后,有一名魔族正呈上一连串溅血的骨片,天魔将手搭在骨片之上,神色很是怀念,他抓起那串骨片慢慢放入怀中,之后才端详了一会儿那枚骨印,缓声道:“可惜了,出炉太早。”
青渊什么都没有说。
天魔又道:“随我走吗?”
青渊低低笑了两声:“随你走,然后呢?去屠杀人族吗?”
“哦?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弥漫的魔气瞬息之间消弭无踪,天魔伸开双手展现满地的狼藉,“这一地尸骸,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青渊漠然地看着他:“不是。”
“呵。”天魔玩味地看着他。
“天魔,这是你永远无法体会的感觉。”青渊悲伤而怅然地看着他,“是你将他们逼到了绝境,是你令他们日夜难安,你将他们逼疯了,于是他们犯下大错。如今你杀害他们,难道就成了正理?成了公道?难道我就应欢欢喜喜地追随你而去,叫另外一些一无所知的凡人为他们从未犯下的罪行而付出代价吗?”
天魔嗤笑一声:“我还不曾听说龙族是这般慈悲的存在。”
“慈悲吗?我心中自然有恨,日日夜夜痛入骨髓,我的仇恨之心与凡人无异,偶有神智的一刻,我也常常恨不得叫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加于我身的痛苦,叫他们百倍千倍的偿还。”青渊缓声道,“可是,从我身上拆分而下的骨,拆分而下的皮,拆分而下的眼……跟随着他们进入战场,日日夜夜抵抗着你。”
“他们自是罪孽,你又何曾圣洁。”
天魔微微一笑:“凡人本就是这样的生物,难道没有我,他们便不起争执,便无此罪孽了吗?”
“也许会有,可起码不是因为你。”青渊沉沉道,“那也该是另一个因果了。”
原来青渊……曾是如此模样。千雪浪想起那半疯半癫的魂魄,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了。
“说下去。”天魔道。
青渊道:“天魔,你还想听什么呢?”
“让我多听听这自命不凡的言论,多听听这圣洁的悲悯之心。”天魔微微叹息着把玩骨印,“正因你这般的圣洁,凡人才放肆自己的邪恶,只因他们总能得到宽恕,总能够得到悲悯,总能够得到原谅。而你这般的圣人就要备受苛责,备受刁难,备受指点,要承载更深更重的罪孽。”
“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妻子一般。”天魔忽然捏紧了魔印,他的笑容冷淡下来,脸上闪过一丝憎恶,“凡人背叛了她,却要她宽容地接受这一切,否则他们就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她为求生存时,何曾有人如此宽容体恤过她?”
青渊沉默片刻,什么都没有说,他对魔母所知极少,因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天魔很快转过念头:“也罢,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愉悦地举起骨印,神色玩味,“青龙,我助你摆脱这一切,如何?”
青渊忽然动了动,迟疑道:“什么意思?”
“对一条龙而言,你实在还年轻得很,你的魂魄也能支撑你活下去,活足够久的时间。”天魔道,“不如与我打个赌?我会抹去你至今所有的记忆,让你重新在人世间遨游,等到机缘到来之时,我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询问你的答案是否如一。”
青渊显然心动了:“可是,这对你又有何好处?”
“当然没有,尽管谈不上费力,可对我的确全无好处。”天魔略有些意兴阑珊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他?”青渊皱眉。
“我的妻子。”天魔道,“她也常常地做一些这样的事,有时候会伤害别人,叫人后悔发狂,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在拿别人的痛苦取乐。可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青渊愣了愣,奇异地看着天魔,好半晌才道:“好。”
第165章 无用之功
以骨印为媒介,天魔将青龙的记忆尽数封存其中。
在这回忆环境坍塌的最后一刻,千雪浪看见青龙近乎空白的面容上展露出释怀轻松的笑意,他并不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坚强,又或者说,他并不是真的能够释然。
抵抗住天魔的引诱,不坠落到无尽的深渊之中去,这已消耗去青龙最后的精力。然而那些被仓促斩断的爱与恨,伤与痛,仍旧如附骨之疽深入灵魂之中,叫他难以释怀,难以原谅。
这些痛苦都随着记忆的消散而终止了。
然而,这只是逃避,对凡人而言逃避实在再正常不过,如果侥幸,也许能逃避一生一世。可是对仙神而言,逃避不过在暗中等待潜伏的时机,时刻都会卷土重来。
青龙虽未能窥探大道,但已龙族的长寿已令他品尝到逃避的苦果。
幻境终于完全消散,只剩下千雪浪所熟悉的残垣断壁,还有并不安稳的青渊与天魔。
“你得到答案了吗?”千雪浪询问道,“天魔。”
无底深渊之中什么声音都没有,沉静得宛如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世界,青渊最终仍然是回归到了这个囚困他的牢笼之中,寻觅着自己丢失的那些部分,他这数千年来自失去记忆的如释重负再到迷茫、慌乱、渴望失而复得的种种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回归原位。
其中苦甜,只怕唯有青渊自己知道。
那么,天魔呢?这场赌约的发起者。
“六十年前,他再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时,我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天魔沉沉地回答道,“我这回来,也不过是想看看这条青龙作茧自缚的模样。”
“你呢?你又有何所求?”
他的目光微动,斜睨向千雪浪,那双本该残留着人身痕迹的双瞳忽然变得暗沉,眼白近乎化为黑暗,瞳孔之中一抹金色的流光,宛如指引一般,将千雪浪带到了另一个幻境之中。
这次幻境之中天翻地覆,千雪浪转过身来,只看见千万碎片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又在瞬息之间化为一个热闹无比的小镇,张灯结彩的红灯笼挂满长街,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快乐地呼唤,踩高跷的,抬架子的,跳鬼判的,演百戏的队伍早已远去。
渐渐的,身旁多出人流。
千雪浪站在热闹的人群之中,近到他能看见每个人脸上的笑容,而在人群的另一端,是和天钧的面容。
“师父……”比起欣喜,千雪浪心中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与戒备。
一个明明白白死去的人可以出现在相关的故交身上,也可以出现在留下的幻影之中,还可以在哀思里不断涌现,然而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天魔的好奇之中。
和天钧似乎看到了他,又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
千雪浪顺着他的视野看过去,却发现和天钧所看向的是一座月老庙,这让千雪浪忍不住迟疑片刻。
随后,千雪浪跟着这个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和天钧走入了月老庙。
即便对万事平静如千雪浪,也实在很难想象和天钧会做出到月老庙中求签的行为,在他的记忆里,师父一直拒绝未闻锋的情爱,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少女情怀。
千雪浪皱皱眉头,实在有些想不通。
和天钧进入庙中没有多久,忽然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就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欣然走到一个小摊前支起旗幡。
千雪浪看了又看,忽然了然过来:这是庙祝的衣裳,师父不是来求签,是来帮人解签的。
一个无情道人到月老庙里应职,为人解决情爱之难,听起来实在叫人有些啼笑皆非。
千雪浪看不出什么威胁,干脆靠在墙边观察,只见和天钧接待了几名香客,签文各有好坏,他如实说来,惹得公子哥欣喜若狂、大小姐哭哭啼啼、华服夫人羞羞答答、闲散懒汉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