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然而,即便是这样强大的天魔,也会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流逝消亡,忘却过往。
千雪浪留下他们二人,独自往树林之间走去,林木的阴影伴随着月光掠过他的面庞。
这就是天魔要付出的代价。
他本该随着时光一同湮灭,却被妻子的爱意硬生生延留到此时此刻,他获得漫长到足有万年的寿命,代价就是被凡人的魂魄同化,逐渐消磨记忆,逐渐残缺衰老。
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善有其代价,恶自然也有其代价。
善者总是在不停失去,总有无数遗憾,永远那般贪婪,贪婪地想要多救一个人,再救一个人,想要挽回无数次危难,为此牺牲自己,也只能忍痛看着同道牺牲。
恶者总是在不停索取,不断地吞吃利益,总有血腥与杀戮,每一笔带来累累血债,那血债之后潜藏着无数的幽魂恶念,他自向下坠落时,同行者必然也坠落无间,一样的不知餍足。
千雪浪坐在了一截不知何时倒下的树干上,它已朽坏,好在千雪浪此刻不会比一缕风更轻微。
任逸绝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静静地站在幽暗的黑影之中。
“天魔是欲.望的极致者。”任逸绝的嗓音在黑暗之中柔软得似一段丝绸,“滥用实力,自以为是,我还以为玉人会像以前那样说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倒是没有想过玉人会为天魔说话。”
千雪浪淡淡看了他一眼:“为天魔说话?我有吗?”
任逸绝哑然失笑:“那么,玉人刚刚是在做什么……难道玉人在理解天魔吗?”
“是,我在理解他,就像你曾经要我理解金佛女那样。”千雪浪没有否认,他仰起脸承接洒下来的月光,微微闭上了眼睛,睫毛如同颤动的双蝶,在他的眼睛上翩然而动,“我曾经什么都不在乎,后来我在乎师父的死亡,在乎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纯粹,纯粹的犹如山间的野兽,又似潺潺的溪流。
“我只在乎你,只注视你。如果我也放纵我的力量,倘若一切顺遂还好,倘若不够顺遂,亦或者你意外死去了,那么我就会变成第二个天魔。”
千雪浪说得不急不缓,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这一切只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我也能够这么做。”
任逸绝本想打趣金佛女与天魔之间天壤之别的趣话停滞唇边,他沉静了一会儿才说道:“但是玉人不会这么做,毕竟玉人已不是个孩子了,知道如何控制自己。”
千雪浪轻笑一声:“说天魔是个孩子,你倒有种。任逸绝,告诉我,得到魔身之后,你对它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让任逸绝不自觉绷紧了嘴唇,宛如又一次经受着诛魔剑的考验,他沉默很久才说:“我没有感觉。”
“你知道对我撒谎不是一个好选择。”
任逸绝觉得自己被扼住咽喉一般,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他望见千雪浪从那根木头上飘飘然站起来,轻盈得犹如一片花叶。
被洁白的衣物所覆盖的躯体足够完美,与他脚边腐朽的树木躯囊正好形成对比,没有任何野兽与昆虫来打扰他,这长夜寂静无声,也许它们不如人那般聪慧多情,可它们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因此不会自大到接近。
凡人正陷入这种自大之中。
“既然我在撒谎,那说明我不太希望玉人听到真实的答案。”任逸绝神经质地笑了下,干涩的笑声在寂静之中格外明显,眼前被月色染过的长发闪烁着银色的微光,他看得入迷。
千雪浪不为所动:“你可以拒绝回答。”
“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千雪浪的脸上带上一点嘲讽的意味,不浓郁,甚至有点像揶揄,可在他的脸上就是嘲弄,精准无误:“不愿意拒绝,却可以欺瞒?”
任逸绝哑口无言。
千雪浪并没有因此着恼,有时候任逸绝实在不知道得到怒火更好,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更好,他很少在千雪浪身上有过侥幸逃脱惩罚的愉悦感,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讲,他其实并不那么想直面千雪浪的怒火。
问与答,几乎贯穿他们相处的所有时光。
起初很有趣,甚至令人陶醉,特别是当千雪浪专注聆听答案的时候,会令任逸绝不自觉地挺直身躯,那些思绪与认知被反复捶打过一番,谨慎地出口,几乎让他错觉自己真正能够做到那些事。
他眩晕于教导千雪浪的快乐之中,着迷于被信任,被询问的期待之中,也因此逐渐生出不被理解的恨意。
于是任逸绝开始放开自己的感情,将一团乱麻塞给千雪浪,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够理解。
而到了后来,就太深入了,深入到任逸绝不得不捧出自己的心肝,血淋淋地将答案告知千雪浪——就像他告诉千雪浪“这就是凡人”的那一夜。
他走得太近,近到忘乎所以。
“这不是有意的。”千雪浪在任何理由被道出前开了口,“你只是习惯了,习惯去做那个你应该成为的人,而非是你本人。也习惯欺瞒我。”
任逸绝的唇齿微微颤抖,久违的感觉到长夜的寒冷,冷汗打湿了衣衫。
出乎意料,千雪浪却一反常态,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下去,他只是走到任逸绝的跟前,忽然伸出手来,检查一把武器一般,又似在翻阅一本书,抚摸着任逸绝的脸颊。
他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任逸绝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脚踉跄了一下,不知道是抗拒亦或者想接近。
这是一个寂静的长夜,一轮巨大的明月悬挂于空,远处是青墨色的山峦起伏,林木层层叠叠蜿蜒而去,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丽,值得夜间漫步,深入其中。
而他的眼前,是一个更为难以抗拒的诱惑。
那双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等待着任逸绝吐露一个答案。
任逸绝只能呆呆地看着千雪浪。
第190章 梦寐以求
千雪浪的声音,似乎与诛魔剑的质询重叠在一起。
“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怎有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足够强大的身体,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扭转一切局面,天魔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与他倾尽全力造成的结局全然不同。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处呢?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如千雪浪对魔母所言:你可以扭转天命,却难以扭转人心。
任逸绝笑了笑:“我的确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人定也许能够胜天,可改变另一个人的想法,永远只是奢望而已。”
要强大到怎样的程度才能够留下玉人呢?
要怎么做才能让玉人爱我爱到放弃大道?
即便是深爱天魔到分离魂魄的魔母,也被命运摆布到期待着死亡的到来,也想要舍弃掉天魔,她是何等强大,天魔又是何等强大,甚至两情相悦,然而最终又如何?
直视自己的心,直视自己的欲.望,正因任逸绝直视过自己的渴望,才明白力量对自己的所求毫无帮助。
即便用力量迫使玉人屈从,即便用力量封住玉人的眼耳口鼻,即便用力量令玉人身陷囹圄无处可逃……
即便真能如此,那又如何呢?
难道玉人便是心甘情愿的吗?难道玉人就会如此将一颗真心交给我吗?难道……难道我就能因此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难道我想要的是一个向我邀宠献媚,臣服恭顺的玉人吗?
任逸绝注视着千雪浪的面庞,缓缓地说道:“对我所爱者,这份力量毫无用处,因此我的确没有一点儿感觉。”
千雪浪略有些奇异地看着任逸绝,他听得出来这绝非是一句真话,然而也绝非是一句假话。
一开始千雪浪并没有明白,可后来他望着任逸绝脸上隐忍的神色,倏然间察觉到了答案的所在,于是他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任逸绝不确定千雪浪是否真的明白了什么,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千雪浪确实得到了一些什么。
这位问道者从不会察言观色,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他的问题若得不到解答就会一直问询下去,直至得到明确的拒绝。因此好奇的人在此时此刻反而变成了任逸绝本身,然而千雪浪已经错身离开,往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千雪浪走到一片阴影之下,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任逸绝招了招手。
“过来。”他说。
任逸绝咽下满心的疑惑,很快就跟了上去,他努力不去问,因为这样的时间已不太多了,在魔母苏醒之后,天魔的杀戮只会加剧到来,迎来最终的时刻。
最终的时刻会随着魔母的死去而降临,短则四五日,多则半月。
因此任逸绝不想错过跟千雪浪仅剩的时光。
在寂静之中,千雪浪开口道:“你太抗拒了。”
“什么?”任逸绝从沉思里抬起头来,迷茫地眨了眨眼,看见千雪浪脸上淡淡的笑意。
于是千雪浪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太抗拒了。”
他伸出手来牵引任逸绝,那只手很完美,不像一个高大的武者应当拥有的,然而它也不似一个柔媚的尤物应当拥有的,它只是存在着,挑不出任何错误,柔软雪白,也同样有力稳定。
任逸绝恍惚间觉得自己像走入一本神神鬼鬼的故事集之中,由一些落拓潦倒的书生为糊口所作,流传于市井之中,承载着一个个平庸到近乎有些俗气的幻梦。
一位仙人的降临,引领着一个个传奇的开始。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笑了一下,若真是如此,他对眼前这位仙人的许多想法实在过于亵渎了,恐怕在市井里要被打为禁书。
“抗拒。”任逸绝在遐想的同时也没忘记千雪浪的话,他没有完全明白,只能顺着之前千雪浪的思路去思索,“玉人是说我在抗拒?抗拒什么?”
他们之前正在谈论力量。
于是任逸绝有点被逗笑了,温柔地凝视着千雪浪:“我并不抗拒力量,不然我现在不会是这副模样。”
“我没有说你在抗拒力量。”千雪浪不以为意这一错谬,他纠正道,“我说的是,你在抗拒你的情感。”
任逸绝困惑地停下来,看着千雪浪:“抗拒……我的情感……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
一根手指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同样堵住了任逸绝的声音。
“你在阻止它渴望。”千雪浪的声音不紧不慢,他变得越来越像九天云层上虚无缥缈的幻影,人们追逐着的那个结局,“因为明白结局是什么,所以不允许它做出任何表态。”
任逸绝张了张嘴,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千雪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师父死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死是人生常态,更何况师父做了他想做的事。直到我遇到了你之后,你与我说了一些话,让我突然感觉到痛彻心扉,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他顿了顿,忽然沉默下来,任由寂静围绕在两个人之间。
“是你教会我的。”千雪浪忽然道,“这本来是你教会我的,可现在你却把自己藏了起来,就像我当年一样。”
任逸绝笑不出来了:“玉人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你想的要晚,可比我问的要早。”千雪浪道,“我是在魔宫外面发现的,那时候你对我说只是没反应过来时。你虽然‘没有反应过来’,但我却反应了过来。”
任逸绝恍然大悟,又很快为千雪浪这个小小的双关摇了摇头,他想要笑,却只能勉强挤出一点苦涩的笑意:“原来是那里,我还以为我骗过了玉人呢。不,不对,应该说的是我还以为我真的骗过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道:“这是我答应过玉人的。”
千雪浪幽幽地看着他:“我没有要你做这件事。”
“是,玉人没有要求我做,也不是玉人要求我做的,是我自己要求我自己这么做的。”任逸绝咬住牙齿,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从玉人看向我的那一刻,我自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此,我不会让你的选择空耗,我不会让你后悔,我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不会……我不会让你失望。”
千雪浪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可是,任逸绝,如果最终我没能通过考验,那与你毫无关系,你又怎么会是阻碍,又怎会令我失望?”
“是啊,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任逸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你需要的是一个考验,而我不想考验,我只想爱你。倘若我索取得越多,渴求得越多,也许你最终会觉得情爱不过如此,不过是一种更为异常的贪婪,我不想那样。”
千雪浪默默道:“所以你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