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小院之中,任逸绝将棋子掷入碗中,只听得叮咚一声磕碰,他揽过外衣,急匆匆去找千雪浪一道出城。
灵马虽神俊,但毕竟这十几人没跑到天上去,总难免于尘世留下点马蹄印子,二人循着痕迹追去,一路追到东浔城附近的一座山中。
任逸绝显然功课要做得比千雪浪足:“此山叫做青屏山,因四季常青,才得一个青字。那屏却有许多讲究,有人说是此山其形若屏,才唤青屏,也有人说是因此山坐落在东浔城身后,如天然屏障,才得此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二人是来踏青的。
千雪浪只道:“此地灵气颇为浓郁。”
“正因灵气充盈,才会滋生精怪妖灵。”任逸绝微微一笑,“若是人气充盈,那滋生的就是邪祟怨念了。”
按道理来讲,万物生于天地之间,本该各有自由,互不干涉才是。
可惜谁叫活物诞生了灵智,灵智一起,便生分别心。
妖怪精灵与凡人修士之间,各有自己的规矩章法与行事准则,其中不乏互相矛盾之处,如此一来,也只好比比看谁的拳头更大了。
二人已走得很近,能听见灵马嘶声与那些崔家弟子交谈的声音,他们似乎正在寻找这山中一只伤人的妖物。
既无危险,二人也就没再上前,避免被发现。
千雪浪忽道:“在我八岁时,曾有几只妖怪因贪恋人间繁华热闹,闯入城中,吃了不少凡人,后被修士斩杀。”
任逸绝不知他为什么提起此事,却仍顺着话说:“那吓到八岁的小玉人了么?”
“并未。”千雪浪摇摇头,“我那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后来细细思索,此事于凡人而言,自是无端遭遇的灭顶之灾;于妖怪而言,不过是看完消遣后填饱肚子的行径;于大多修士来讲,斩妖除魔,理所应当。”
“各有生存之道,却酿出一场苦果。”千雪浪道,“然而世间从来如此,人吃兽,兽吃人,人吃人,兽吃兽,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也是如此。”
他说这话,似只是一句闲谈,并不想要什么解答。
任逸绝听了一时无言,片刻后才道:“天道确实如此,可也许正因如此,才想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
“我也不知,或许是……缘分吧。若不是凤先生慈悲,任某就见不到玉人,玉人也就不会下山,不是吗?”任逸绝柔声道,“玉人这双手可以改变许多生灵的命运,也许,玉人同样期待着被谁所改变呢?”
千雪浪听了,不自觉地想微笑,却又忽地想到:原来是要放下这样的东西。
他本动摇的心,立刻冷却下去。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又听见远处马蹄声响,慢慢远去,任逸绝不由得无奈:“这群孩子年轻力壮,真是能跑。”
人有人气,妖有妖气,符箓之间自有相应追踪的咒术。东浔城百姓极多,自然不允许妖怪袭城这样的事发生,因此每年都会有弟子外出清理,兼顾历练。
两人于山林之间穿行,不近不远,正好落在骑队身后些许,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骑队方才停下来,一名较年长的弟子道:“奇怪。”
崔少城主声音里带笑,似对此习以为常:“慎思,你又奇怪什么?”
其余弟子也忍俊不禁,发出好一阵笑声来,想来这名叫慎思的弟子平日里谨慎惯了,成了队里难得的消遣。
崔慎思道:“我们眼下已追至青屏山深处,按周围乡民来报,这妖兽连吃了数人,被锄头耙子一打就仓促逃离,可见只是刚开灵智的妖兽。山间野兽不少,若只为果腹,怎会无缘无故跑这么远的路程下山去袭击乡民。”
崔少城主冷哼一声:“这些妖物才开一点灵智,就生出邪心恶念,想下山来尝尝人味,过去也有不少,有什么奇怪的?”
“话虽如此。”崔慎思道,“可是看按照符咒所指,我总觉得不对。”
崔少城主无奈:“又有哪里不对?”
“我觉得按照妖气所显……这妖物绝非才刚开灵智。”崔慎思道,“它是有意在带我们进山,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那崔少城主“唔”了一声,认可他的想法,道:“不管是不是多心,既有异常,小心些总是无妨。”
崔少城主一声令下,整队戒严,又命五人将兵刃换作长枪,五人换作弓箭,待到队伍阵容重整完毕,这才一夹马腹,继续往妖气来源处冲去。
任逸绝在树叶后观察,不禁赞叹。
这支骑队来去如风,不多时就觅到妖兽所在之地,只见山谷之中正卧着一只体型不小的黑斑白虎,长尾摇摆,似正消遣无聊,甫闻人息,一双冷蓝的眼便觑过来,身子自也随之起立。
那黑斑白虎忽然张口,崔少城主只当它要大吼,当即抓紧缰绳,喝道:“众人留神!”
十余名弟子压低身形,手抚马颈,免得灵马受惊,哪知黑斑白虎竟只是轻轻打了哈欠,连半点气也不曾出,看样子是在戏耍他们。
崔少城主厉声道:“备网!”
四名崔家弟子展开一张发着灵光的大网,兜头盖脸地往那黑斑白虎身上笼去,来回穿梭,便将这妖兽牢牢兜起,缚于网中。
又有五人持枪上阵,为防白虎逃窜,五人拉弓搭箭,等待洞穿妖身。
十四人,十四骑,行动时竟丝毫不乱,宛若一体。
任逸绝微微一笑:“这虎妖倒有些脾气。”他忽感不对,面色顿时一变:“不对!”
却见灵网缠住黑斑白虎,那虎妖既不屈膝,也不挣脱,身形忽然膨胀开来,持网几人不免觉得吃力,枪骑当即前往支援,一同拉住网角。
任逸绝按下正欲动手的千雪浪,抢出身来,惊骇高呼:“快散——”
只见妖虎已越涨越大,皮毛不堪压力,渗出斑斑红痕,在五名枪骑近身之时,那虎兽已涨成原先的三倍有余,不待任何人反应,瞬间爆了开来。
“开”字刚落,任逸绝已抓住正欲往前的崔少城主与身旁崔慎思二人肩头,往后急退,二人胯.下灵马长嘶一声,已退之不及,顿被血雾所侵。
九名崔氏弟子与十一匹灵马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被血雾沾上的瞬间一道爆裂开来,侥幸生还的三人脸上皆被泼上一层浓厚温热的鲜血。
“藏渊。”
血雾之中,一道慵懒嗓音响起。
“想我了吗?”
第23章 实力悬殊
弓手本就要站得远些,因此未遭波及,五名弟子骤见同门惨死,双眼不免发红,皆拉弓放弦,连射数箭。
箭咻咻射入血雾,如进空处,既听不着落声,也未有半句惨叫。
崔少城主这才回过神,自任逸绝手中挣扎起来,陡发凄厉之声:“蠢货!快发鸣箭!”
鸣箭乃是崔家特有的一种报信箭,发时往往情况极为危急,常用在强敌入侵或自身难保之时,五名弟子反应极快,纷纷取出鸣箭往天上射去。
血雾骤然弥漫而来,逐渐淡薄,隐隐约约露出中心一人来,五支鸣箭才刚升空,就被五只血雾化成的手拖住箭羽,甩落坠地。
接连受挫,纵是崔家弟子平日再训练有素,此时也不免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
更何况,青屏山就坐落东浔城之后,在家门口被人所阻,此等绝望心境,实难言说。
任逸绝将手中二人往后一抛,五名持弓的崔家弟子接住崔少城主与崔慎思二人,见他们无恙,不禁双目含泪,稍放宽心。
崔少城主惊魂未定,仍上前一步,行礼道:“前辈……”
任逸绝转身看他,抬起手来,止住话头:“不急在此时说话。”
众人仓惶之间,一时间谁也没瞧见任逸绝借着擦拭脸上鲜血的空档,又对着远处轻轻摇头。
“你们这些小娃娃真是玩不起,何必事事都叫家中的大人来呢?”那慵懒之声含笑,“更何况,这里不就有一位长辈庇护你们吗?”
任逸绝打量血雾之中的模糊人形,毫不掩饰轻蔑之色:“多年未见,这番茹毛饮血的做派竟还未改,呵,无尘仍是风采依旧。”
殷无尘道:“如此讥讽,只怕会伤在我心,痛在藏渊之身啊。”
他生性好洁,又成名多年,今日若非伤重,且担忧崔玄蝉在侧,绝不会使用这般粗鲁的手段,心中已是万分不快,听闻任逸绝这此言,更觉愤怒。
“似藏渊这般明哲保身之人,竟会为这些小娃娃出面,怎么,当中有你认识的人么?还是你与崔家有故。”
任逸绝坦然笑笑:“那倒没有。”
“噢?为一群不相干的人自投罗网,听起来不像是藏渊的作风啊。”殷无尘道,“你既在此,那凌百曜呢?”
任逸绝说得干脆利落:“死了。”
殷无尘一时不作声,片刻后才悠悠开口:“藏渊狡诈狠辣之处,我早就知晓,却没料到凌百曜也遭了你的毒手。唉。”
语声之中,顿生忌惮。
“我也好奇。”任逸绝道,“你怎会与凌百曜合作,怎么?你如今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甘心吃他的残羹剩饭吗?”
他话虽刻薄,但语声之中不知带着多少诱惑,宛如情人耳语呢喃。
仅剩的七名崔家弟子听得一知半解,只觉他二人说话,似是亲热至极,又仿佛有深仇大恨,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这位出手施救的前辈到底是敌是友,是好是坏。
凌百曜吸食人之七情,受害者宛如痴呆,只剩一具空躯;殷无尘则吃人身血肉。崔家弟子听不明白,殷无尘如何听不懂,任逸绝是讽他居于凌百曜之下。
殷无尘向来自视甚高,听闻如此羞辱,不禁气急败坏:“藏渊你!哼……哼哼……也罢,也罢,等我擒下你,你就知道是谁沦落到如此境地了!”
他看着大怒,可心中却是异常冷静,仍不住吸收着血雾,疗愈自身,不肯踏出半步。
“你既要擒我。”任逸绝朗声笑道,“怎么还不来?”
其实要论两人修为与对敌经验,殷无尘远胜于任逸绝,纵然现在受伤,也未必不能赢,再来任逸绝明摆着要护崔家这几人,更显劣势。
若是凌百曜在此,绝不多心,可殷无尘心细如发,不免想道:“藏渊素来行事谨慎,从不轻易涉险,又才与凌百曜动过手,不知花耗多少心力才杀了那傻蛮子,若非十拿九稳,怎敢前来找我。”
二人在流烟渚打过数次交道,知这人修为虽不算极高,但难缠至极,总能找到什么办法反败为胜,实在让人意料不到有多少后手,见他这般有恃无恐地出来救人,又听凌百曜死讯,心中已觉出异常。
“你不来,是因为你想走了。”任逸绝语调一转,“是么?”
殷无尘被他猜中心事,不寒而栗,血雾纵越吸越淡,伤势极速愈合,可斗志却逐渐淡去,心中暗暗思索: “也不知道他身上藏了什么法宝,或是请了什么帮手,还是说……他已找上崔玄蝉合作,里应外合,故意拿这群弟子来诱我出洞。他这人心肠狠毒,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殷无尘虽萌生几分退意,但声中仍带笑意:“你还在这里,我怎会想走?”
说话之间,浑身血雾已越来越淡,人形自然越发清晰,不多时真容显露,竟是一个眉眼清俊的风雅文士来,缓缓向众人走来。
七名崔家弟子不知所措,可见殷无尘走来,或挽弓或拔剑或取枪,纵知双方实力悬殊,仍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殷无尘见着他们模样惊恐,不似故意示弱,转念又想:“藏渊与崔老道能有甚么交情,让他牺牲十几个弟子给我,我们往日无仇,他若全城戒严,我自也只有走的份儿。再来,他若真与藏渊设计害我,此时也该出现,这群弟子又何必放什么鸣箭,藏渊定是怕我伤愈后找上他,想借崔玄蝉的名头吓退我。”
他见任逸绝并未任何动作,心中顿时大定,本欲借机逃跑,这下倒真迎了上去。
“前辈,不知你高姓大名。”崔少城主再走上前来,拔剑而立,神色凝重,“我叫做崔景纯,此獠阴狠,今日若不幸我等战死于此,黄泉路上也感激前辈大恩。”
他听出任逸绝与殷无尘二人有仇,虽不知道二人实力差距如何,但见任逸绝始终不曾动手,对方言语间又甚是轻狂,想来是稍逊一筹。
这二人纵有前仇,可无论如何,任逸绝是为救他们几人陷入危难,崔景纯自不会无动于衷,更何况,早在城中初见,他就觉得这位前辈甚是眼熟,想来有缘,可惜眼下情急,顾不得再多思什么。
任逸绝听到这个名字却是一怔,低声道:“原来如此。”
“什么?”
“没什么。”任逸绝道,“脱险后我再告诉你。”
脱险?难道还能脱险吗?
众人不禁苦笑,可见他神色自若,心中顿生出几分豪气,崔景纯更是胸中热血翻涌,喝道:“好!咱们脱险后再谈,动手!”
七人四散开来,将殷无尘围在当中,挽弓拔剑,顷刻间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