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是天地不允,还是如今自诩为主人的人不允呢?
“有些生灵的活,便注定了另一些生灵的死,千万年来,难道天地不都是如此运行的吗?”
谢焕抚摸着丈夫的面容,不紧不慢地说着话。
“仙人,你若无痴愚,又为何来管这凡俗闲事呢?那些人是为求生,是为活下去,才与我们相争,可是你呢?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一腔孤勇,为了仇恨,还是说……为了所谓的正义大道?”
千雪浪想了想,道:“也许都有。”
谢焕于是微笑:“是吗?那倒也不坏,你还有情,做不成仙人,做人也很好,不是吗?”
任逸绝忽然看向了千雪浪,他的脸色很凝重,竟比要给出答案的千雪浪还更凝重一些。
其实千雪浪不那么确定好还是不好,除去师父和天钧之外,眼前的女人是他所见过的最为接近道的存在。
然而这道并非生生不息,并非滋养万物,而是一片狂热后的死寂。
她身上分明有这般蓬勃的爱意,却尽数引向了疯狂;她分明有这般令人惊诧的聪慧,却尽数化为决绝。
“是很好,可你却不想做。”千雪浪心念一动,忽然飞身而起,抬手一挥,数道光芒就斩向谢焕,“然,你有你所行之路,我亦有我所行之道。”
谢焕轻笑两声,她身后便是天魔残骸,不敢轻退,霎那间,艳色红芒围绕全身,将她的脸照得雪白轻透,似天上悬挂的残月,映照出的不是实体,而是一具轮廓。
无数血肉藤蔓再度升起,绞碎刀芒,可下一刻,千雪浪已冲至眼前,红刀上的浓烈血气几乎撞开沉郁的永夜,也欲将这轮万年前的残月一并斩落。
长刀来势汹汹,如疾风,似快雨,光华影动,似无数个千雪浪同时逼近,红鹭本就渴饮魔血而生,于魔域之中杀气更重,谢焕乃是魂体作战,更觉压逼。
谢焕神色一凛,长袖挥出,数条藤蔓阻碍不及,尽数被削为粉碎,她反应已算极快,千雪浪却比她更快,更可怖,瞬息之间便能洞察出些许缺漏破绽,随即急攻而来。
为守护天魔残骸,谢焕困于方寸,虽有源源不断的魔力填充,但千雪浪下手全无留情,且悍不畏死。
藤蔓已刺穿千雪浪躯体数回,然而他似全无所动,拼伤步步紧逼,逼得谢焕难以回防。她已渐渐拙力,加上魂体不稳,难以硬拼,不过数十招来回,就被千雪浪寻住空档,一刀穿透胸膛。
死去的人自然无法再死一次,更何况谢焕的身躯并不在此处。
可是总要付出代价。
天魔的残骸之上忽然迸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正往外流淌着浓稠的鲜血。
谢焕握住红鹭,魂体与嗜血长刀相触,发出消融般的滋滋响动,她转头回望,面容上忽显出片刻错愕与愤怒的神色,随后化作平静。
“我输了。”
谢焕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具躯体,忽释怀般地说道。
那复生的天魔无法再操控自己的身体,神与魔的时代已然过去,多可笑,他被人的魂魄所同化,获得一次新生,却再无法再负荷自己最初的躯体。
他早已不再是纯粹的魔族,而是混杂着人的魂魄成为一团遗留万年的神智。
她的丈夫,天魔从始至终都未能完全醒来,醒来的只是一部分的他而已。
然而没有关系,从当初模糊生死界限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容纳了天魔的死,天魔亦吞噬了她的生。
不错,天魔的确带走了她的一部分,她又何尝不是得到了天魔的一部分。
红鹭穿透了谢焕的胸膛,天魔的躯体之中流出鲜血。
“这样,也好。”
谢焕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千雪浪抽出红鹭,她被带得身躯一倒,倚靠着天魔的残骸,伸手轻轻抚过那些早已畸形扭曲的血肉,魂魄已然开始渐渐消散,衣裳无风而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温柔无限地依偎着丈夫,无数藤蔓再度合拢,层层缠绕在她与天魔的身躯之上。
“任逸绝!”千雪浪忽然高声喝道。
话音刚落,只见浓云之中乍然贯下惊雷一瞬,任逸绝早已飞身而起,趁着藤蔓未曾交织完成,瞬息之间没入天魔的残骸之中。
鲜血飞溅,泼洒在任逸绝的面容之上,令他俊俏的面容此时似恶鬼临世。
掌心传来灼热的刺痛,宛如枯草被火焰点燃,痛不可当,然而任逸绝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了死亡。
强烈的光芒将任逸绝一并纳入其中,刺目得叫千雪浪都几乎睁不开眼睛,随着天魔身躯的摧毁,早与大地连成一脉的流烟渚一并动摇起来。
千雪浪在剧烈的摇晃之中被甩飞出去,茫茫黑雾之中,他翻身落在一株血肉藤蔓之中,望着远方难以看清的刺目白光,试图在其中寻觅到任逸绝的踪影。
可那白光层层尽染,席卷而来,将整片流烟渚都笼罩其中。
恍惚之中,千雪浪似听见一声凄厉的咆哮,自远古而来,从深深的地下传来,响彻云霄。
千雪浪感觉眼睛刺痛,耳朵也疼痛,然而他仍旧注视着那片白光,直至光芒将他也彻底吞没,吞没后又延伸出了一条新的道路。
他来到一条新的路上。
这条路只有一片空白,空白得让人心惊,空白得让人忌惮,似乎这片白色将什么都吞噬了,就像刚刚吞噬他的那道白光。
千雪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又觉得似乎走过千万遍,走了一会儿他才忽然明白过来。
在过去的百年里,或行或坐,他的路一直在前进。
这条路,是被他所抛弃的一切回忆与事物,还有人。
所以,千雪浪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也感觉不到他们,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有。
千雪浪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待,不知道结局会不会比这些更好,然而他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个未知抛弃了自己已拥有的东西。
他明白了,这条路也就到底了。
白光缓缓消散了,露出林中的晚霞、山间的溪流、城内的房屋,这时忽然下起雨来,他只好走入房屋之中,发现屋内已生了火,还有几块烤热的大饼。
千雪浪觉得有些好笑,他早已没有了口腹之欲,又怎会为这几块饼所引诱。
然而他仍落座,听见溪流潺潺的流动,听见雨声淅淅沥沥,饼已被火烤得焦黑,于是他拿起来,掰下一小块放在口中。
很干涩的滋味,时间一长,竟能咀嚼出几分甜味。
这滋味很甜蜜,千雪浪回忆人生之中,似从未有这般甜蜜的滋味,可雨停了。
他笑了笑,将饼也放下了,起身来往外走。
千雪浪走入晚霞。
第200章 渡劫成仙
晚霞将眼前的一草一木染得格外秀美。
千雪浪在霞光之中走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那些被他放下的东西已然消失,他浑身轻无一物,似将羽化而去。
也许还差一些,还有什么没被洗干净,还有什么被阻碍着,令他无法真正的释怀。
路上的年轻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是千雪浪见过的人,崔家的子弟,照影剑门的弟子,还有九方家的那几个小子,他们的神色或坚毅,或兴奋,正絮叨着天魔已死的好消息。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是未闻锋、水无尘、崔玄蝉等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掩疲惫,有些还沾着鲜血,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璀璨夺目的光彩。
啊,原来天魔已经死去了。
千雪浪的身体又轻了一些,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消息一同消逝了,他觉得自己似乎要飘起来。
这种飘浮熟悉之中,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不像往日御云一般,倒像他全身都化作一团云。
可他终究没有化云。
千雪浪有些困惑地想:难道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
路的尽头很快走过来一个人,在晚霞的光影之中,一开始千雪浪没有看清楚,不过等他走到的时候,那个人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来,是和天钧。
他对着千雪浪笑了笑,也跟在那些弟子身后走了。
千雪浪忽然明白过来,这条路叫做红尘,那些人要回到红尘里去,师父也是,师父曾经走到了这儿,最后却又决定折返回去了。
这下他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轻得千雪浪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一片蝉翼。
他于是继续走,发现还有一个人等着他,那是一个女人,背影很熟悉的女人。
“谢焕。”千雪浪认出来了。
女人于是回过头来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她看起来几乎透明,千雪浪才杀过她一次,可她身上蔓延的虚无与冰冷却更胜过死亡。
谢焕问他:“仙人,你既无痴愚,为何不肯成仙呢?”
千雪浪不太明白,他皱了皱眉,看见谢焕笑着转身往黑暗之中走去。
“我为何不肯成仙?”千雪浪反问,“我何曾不肯成仙。”
谢焕没有再回答,她投身入茫茫的虚无之中,那一片黑暗得叫人心慌的寂静深渊蔓延至千雪浪的足下。
于是千雪浪走了上去,他感受到了渊底吹来的风,即便是沐浴在死亡之中的风,竟也令人感觉如此清凉舒适。
千雪浪抓起地上的一捧土,看着它被风吹散,消散在自己的手中,熟悉的轻盈感却并未再度浮现,于是扪心自问:“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这个问题让千雪浪有点心烦意乱,于是他坐下来,静静地在渊边沉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千雪浪从寂静之中醒来,他望见深渊之底长满了洁白如雪的花,这儿不再有青山,也没有绿水,这些花是寄生于腐烂的尸体之上,自他人的死亡之中茂密长成的新生。
千雪浪静静地观望着那些花,那些花似能感应到他,也一路长了上来,蔓延到他的掌心边。
这片深渊忽然光亮起来,不再充满腐臭的气息,这只是一座稀松平常的山谷,等待着人攀登,亦或者坠落。
死亡在万年前就已注定,天魔与魔母的余音不过是一阵阵回响,千雪浪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因此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不是他们。
千雪浪知道自己离那条路只剩一点距离了,可是还有什么挡在他们之间,让他无法往前继续走下去。
他想:我是要往那儿去的。
既然走不过去,千雪浪就开始往回走,他一向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人,因此一点儿拖泥带水也没有,很快就走了回来。
红尘是一条很漫长的路,需要人用一生去走,因此当千雪浪走回来的时候,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路上。
千雪浪走过他们的身边时,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少了任逸绝。
千雪浪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他明白一直缺少的那个存在是什么了,是任逸绝,该跟他一起在屋子里吃饼的那个人,该跟他一起在路上走的那个人,该停在这条路上的那个人。
任逸绝不在这里。
他很快又想起来任逸绝在哪里,任逸绝正用诛魔剑摧毁天魔的残躯。
诛魔不允许千雪浪靠近,千雪浪已完成了他应做的事,剩下的只能靠任逸绝了,他下意识想往回走,告诉自己起码要陪任逸绝到最后。
然而心中又有一个格外冷酷的声音响起,如同镜面一般:“为何要折返呢?倘若任逸绝身死,已是命中注定,你无法挽回,若他未死,你前往亦无用处,你并非痴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