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伙计倒是眼睛明亮,他仔细看千雪浪半日,忽道:“哎!我说怎么面熟呢!这位仙家不是那位……那位跟山上的仙家来过一次的那一位吗?”
大厨正拿围兜抹眼泪,闷闷道:“是吗?你可别看错了。”
“长成这样的人物,我能看错?”伙计反驳道,“你在后头被油熏花了眼睛,我这对招子可是亮闪闪的,要不是刚刚情况急,我早认出来了!”
掌柜的眯眼一瞧,惊道:“哎呀,还真是!亏你小子记得住,这位仙家大概得有十年没来了,你那会儿也才十岁啊!”
千雪浪不理他们耍宝,只是站起身来,问道:“未闻锋没下山过吗?”
“没有。”这般口吻,更坐实千雪浪的身份,掌柜听他问询,连忙摇头,“未仙家已经有三个多月没下来过了,要是他出来,我们怎么着也不能坐以待毙,肯定凑些银两请他老人家出手了。”
此处小镇颇为偏僻,可人气充足,常有山精野怪过来骚扰,未闻锋帮忙解决过几次。
“不该这样。”千雪浪皱眉。
任逸绝宽慰他道:“许是大铸师在内闭关,不曾发现;或是他外出云游去了,因此不知情。玉人不必太过忧心。”
“你不明白,他的居所之前引过天雷,险些损毁师父的尸身。”千雪浪道,“后来未闻锋搬到了这里,就没有再长时间离开过居所。这般惊人的悲意,他断不可能毫无察觉。”
任逸绝心中忽升起一个猜测,却不好说出口来。
千雪浪脸色凝重:“我能感应到这股悲意离小镇非常遥远,此地所受影响不过是些许一点余波,因此才没闹出人命来,要是这股悲意来源接近小镇,绝无人能幸存。”
掌柜三人虽没听懂他们二人在说什么,但无人幸存四字听得明明白白,当场脸色大变,腿脚一软,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求救起来。
“噤声!”任逸绝头痛欲裂,喝道。
他纵一脸病恹恹的模样,可怒喝起来却极有气势,不若千雪浪那般冷峻,但自有一番威严。
掌柜几人哭哭啼啼地收住声音,不敢再叫唤。
任逸绝这才问道:“那玉人知是什么东西吗?”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是极可怕的东西,甚至很可能是活物。”千雪浪淡淡道,“十八天,这悲意既没行动,未闻锋也没下山,最坏的结局便是……未闻锋已察觉到此物,他没有下山,是因为他困住了此物,可是他只能困住,无法解决。”
这也是现今最大的可能。
“你可以吗?”千雪浪问道,“不然,你留在此处等我?”
任逸绝摇头道:“此物既如此悲哀,想来也许是心结难解,对于活物,任某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准。更何况眼下情况未知,你我要是分开,万一有个意外,只怕会殃及这群百姓。”
之前殷无尘就在村中吸尽人血,如今难保不是又一个魔物,要是天魔有意找上未闻锋的话,任逸绝留下反而是害了这镇子。
“你说得有理。”千雪浪道,“那我等你到天亮,然后我们就启程。”
任逸绝也不多话,就地打坐起来。
掌柜三人频频张望,不知如何反应,见他们二人旁若无人地说完后就自顾自打坐起来,也不敢出声,又委委屈屈地缩到柜台后去了。
寅时一过,那股悲意自然而然淡去,众人在结界里不察,可听见外头哭声渐止,就知道是到时间了。
任逸绝正在此时睁开眼睛,脸色果然恢复许多,与千雪浪微笑道:“玉人,咱们这便启程吧。”
他将另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两人走出门去,见天光已亮,整座小镇却还没从一夜悲痛之中恢复过来。
“夜间哭成这样,白天怎有精神做事。”任逸绝连连摇头,“日子要是再这样过下去,只怕早晚是要闹出人命的。”
千雪浪并不答话,神色越发严肃起来。
“玉人是在担心大铸师吗?”
“嗯。”
“玉人放心好了,大铸师吉人天相,六十年前的除魔大战既未夺去他的性命,想来老天爷对他另有安排。”任逸绝宽慰道,“咱们现在上山一瞧,看看是什么情形。”
千雪浪心下稍安,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上山,因不知夜间莫名放出悲意的东西是什么,行动间颇为谨慎,避免打草惊蛇,就这样一路前进。
任逸绝起初还能与千雪浪说几句笑语,越往山上走,脸色却越是苍白,便不再多言,到后来全身颤抖,脚步不由得停下。
千雪浪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他没有跟上,不解地转过头去。
“玉人,对……对不住了。”任逸绝连嘴唇也失却血色,干干笑道,“任某怕是……怕是……”
他没能说完,唇边就溢出鲜血来,整个人瞬间软倒下去。
千雪浪目光一凛,上前接住任逸绝,只见他头枕着自己胳膊,整个人显然已失去知觉。
先前任逸绝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他非是逞强之人,若这顽疾真这般严重,绝不至于一路上一言不发,显然是伤势突然加重。
千雪浪将突然昏迷的任逸绝抱在怀中,寻觅荒郊落脚之处,找了一处破庙暂且栖身。
庙已荒废多时,供奉一尊半身菩萨,大概是因时日久长,已残缺不全,千雪浪抬起头来,正对上那神像的目光,不禁大皱眉头。
不知是当地人无钱请名匠雕琢,还是光线所致,神像面容竟透出几分邪气,半边脸已模糊,仅剩的那一只垂眸仿佛正玩味地打量着他们二人。
千雪浪略感不快,不过眼下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他将人放倒在地,顾不得任逸绝那许多规矩,欲为其疗伤。
任逸绝却似全身没了骨头一般,不管怎么拉他坐起立定,只要失了外力,整个人不是向前倾,就是往后倒,脸色愈发苍白不提,面容上隐隐还笼罩一层黑气。
没奈何,千雪浪只得扶住他一只胳膊,单掌抵在胸前,运起庞大真元往任逸绝体内送去。
千雪浪多年修行,心静气清,体内真元何等纯粹,送入任逸绝体内时却忽感到另一股澎湃真元相互吸引。
“咦?”
千雪浪心中暗惊,只觉浑身真元受其牵引,两相交融,隐隐汇聚,知是任逸绝修行的法诀有异,令他昏迷之中仍运行周身真元对抗什么。
下一刻,他顿感到一股更为庞大的魔气反扑而来,以任逸绝的身体为战场,两股力量互相对抗碰撞。
任逸绝体内的真元多了千雪浪相助,威力更胜往常,可那股魔气不知为何,愈发疯狂起来,几乎要拼命的架势。
千雪浪担忧任逸绝会爆体而亡,顷刻间收回掌来,神色莫名地看着眼前满面是汗的任逸绝。
这股魔气绝非任逸绝受的那点伤所致,由方才千雪浪运转所感,其庞大恐怖之处,宛如天生,难以根除,只能由他自行压制,恐怕已是旧年沉疴,甚至是自出生起就伴随任逸绝——
难怪,难怪他会说任苍冥是在即将临盆时迎敌。
也难怪,难怪他不准他人察看自己的伤势。
想来天魔当年那一击不止打伤任苍冥,同样也重创了腹中的胎儿,任逸绝这几十年来同样被魔气缠身,只是比他母亲好一些,凭借体内真元竭力压制,尚可行动。
难以想象任苍冥为爱儿性命付出多少,游萍生又为一个被魔气重创的婴儿做过什么尝试,才终于换得任逸绝如今新生。
而任逸绝又经历过何等苦楚,才有如今走跳跑动,变得与常人一般。
看来任逸绝的昏厥是因体内暴动的魔气导致,只是,为何此地会牵动任逸绝体内的魔气?
千雪浪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胸口没由来得一窒,似万般悲痛涌上心头,四肢不住发起抖来,心碎之感令他几乎要哀鸣出声。
昨日悲意,与此刻相比,简直不值一哂。
不过这情意是外来而致,倒不是他心中自生,千雪浪虽感窒息,但一运转起心法,并不觉多么难以抵抗。
只是如此悲意,任逸绝伤重绝难承受,千雪浪正要查看他的情况,忽感一阵惊惶,猛一回头。
却见庙外缓缓走来一条高大身影,逆光而行,手中持着一柄滟滟长剑,剑似光照无形,又如霜霰凝身,虚实之间,若隐若现,不知道是真是幻。
剑上正徘徊着一股墨黑的浑浑郁气,宛如活物般来回萦绕,仿佛挣扎哭嚎。
这分明是正午时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太阳似都冷了下来,天地似笼罩于心死般的寂然之中。
哀到极致,痛到莫名,便尽数成空。
来人神色木然,双眼空茫。
竟是未闻锋!
第45章 如血残阳
千雪浪缓缓起身,红鹭已握在手中。
未闻锋猛然挥剑,剑上悲郁之气骤然扩散开来,只见草木尽数枯萎凋零,鸟雀纷纷坠落绝声。
转瞬,天地颜色尽数淡去,黑未浓,白未显,化为阴翳所覆盖的一抹黯然之影,铺天盖地而来。
悲郁之气漫入庙宇,不见丝毫减缓,更不见消散。
居然有这般威力!未闻锋到底铸出了什么怪物!
千雪浪心中骇然,却又莫名有一种熟悉之感,在这清正剑气之中流淌徘徊,他来不及多想,以红鹭为核心,张开灵力为罩,将任逸绝隔绝开来。
悲郁之气撞上红鹭血障,不消片刻,血障已听见迸裂之声,虽未完全破损,但细缝已生,碎裂不过是时间问题。
千雪浪神色一凝,喝道:“未闻锋!”
好在未闻锋似还没有完全失去神智,闻声后神色微微变化,抬起头来,二人正对上双眼。
未闻锋眼中,正熊熊燃烧着六十年前的战火。
千雪浪当机立断,趁着未闻锋短暂失神之际,神识离躯,毫不犹豫没入未闻锋的识海之中。
失去元神的身躯持刀而立,双目微垂,神色安静从容,血障自主人身躯之中汲取灵力,源源不断地维护修复。
被入侵识海的身躯持剑欲挥,双眼空洞,神色痛苦莫名,悲郁之气暂止攻势,只幽幽围绕血障身侧。
天地滞于这瞬间片刻。
庙外茫茫乾坤,庙内半身菩萨,正垂首端详。
千雪浪最先听见的是一声琴弦绝响,他抬头望去,只见残阳如血,空中高悬一人,单腿盘起,以托琴身,此时正闭目凝神,一弦一音,断去身旁数名魔人的性命。
是师父……
和天钧近成仙身,其音是何等威力,魔人尸首分离,血液冲天而起,化成漫天血雨淋淋而下。
“众人且退!”
和天钧不知感知到什么,忽然睁开双眼,起身不再恋战,他单臂挽住长琴,拈指挽弦,拉若满弓,瞬息便整张琴断裂爆开,无形音波爆卷八方,不分敌友。
没有反应过来的几人顿遭重创,呕血不止。
问天破琴而出,和天钧握剑追去,瞬间不见踪影。
“留神!”
耳边忽来一声呵斥,千雪浪顿觉手腕一紧,只见万千剑光如天网覆盖,将袭来的数名魔人尽数绞杀,银光之中,血沫横飞,惨状令人心惊胆战。
千雪浪回身站定,自系腕的拂尘看去,望见身旁站定一名神情肃穆的蓝衫女子,左手执着拂尘,右手凝作剑指,长眉凤眼,顾盼间别有一番端庄威严。
是任苍冥。
如此看来,任逸绝与他娘倒是生得有些相像。千雪浪没由来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