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千雪浪将剑随手放在一旁,带着未闻锋与任逸绝入内休息。
未闻锋极少接待外客,住处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是他自己的,一间留给了和天钧,还有一间则留给外客——通常是千雪浪。
千雪浪便将未闻锋放回主卧,将任逸绝放到客房之中,自己离开住处,往后山的弃刃池走去。
弃刃池本是一座清可见底的小小池塘,原本未闻锋欲将此地作淬火之用,可后来又改变心思,将自己封炉后的所铸之兵器尽数弃于此池之中。
至于他为什么改变心意……
千雪浪来时,沉于池底的众兵已感应到强者气息,齐齐共鸣,仿佛要破水而出,声势骇人至极。
众兵虽未杀出,但金戈之气极具威慑,千雪浪望着一池兵刃,默念口诀,伸手抚向池中,灵力所动,水池竟如被切开的镜面一般分离开来。
水池分开后,众兵顿止杀气,安静沉入池中,做回塘底锈铁。
千雪浪自分离的空隙处入内,直直坠落而下,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落入一处幽深寂静的山洞。
这山洞原是一座萤石矿脉,萤石又称作月光石、明月珠、夜明珠等,在暗夜里也光亮如昼,前人常用来在陵墓之中代替膏烛,如悬星月,因此价值连城。
水池分离,光照落入此间,萤洞顿放幽冷之光,此间萤石颜色略有差异,触之冰冷,观之剔透,行动之间只见千光万色,影复影,重交映,无穷无尽,行人似走入一场迷幻梦影之中。
千雪浪缓缓前行,很快就来到山洞的深处,此处顿时开阔,宛如一处天然洞室,摆设与和天钧的住处并无不同,衣橱镜台,书案桌凳,甚至还有一方空荡荡的剑架。
该是拔步床的地方却以一处寒玉石榻替代,玉枕温润,正躺着一人。
千雪浪走上短阶,坐在石榻边观瞧和天钧。
和天钧发冠高束,神色温和,衣着干净,双手置于在腹上,满洞萤石交映,潋滟如波,映照得他眉眼似笑非笑,似一时午后酣睡。
其实千雪浪心中已有定论,下来观瞧本是为了确定而已。可望见先师面容,不知怎么,心中好一阵感伤,又突感疲惫,竟只是定定看了和天钧一会儿,伏下身边,贴着他的胳膊小睡了片刻。
洞中没有时辰,等千雪浪幽幽转醒时,精神已好了许多。他将脸儿抬起,觉得仿佛又回到八岁时的模样,睡在师父身边,还没有什么天命,也没有难关。
千雪浪握了握师父的手,已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他早已明白的。
轻轻叹过一口气后,千雪浪伸出手来解开了和天钧的衣裳。
非是夸张,也非是奉承,和天钧曾是最为接近仙道之人,可以说已修成半仙之身,仅差一步而已。
醉酒时,未闻锋偶尔也会与千雪浪唠叨,要是和天钧当时成仙了说不准就不会死了,可成仙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师父的机缘未到,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仙。
不过,师父修为已满,仙骨已生,只除一道雷劫。
千雪浪挥去那些琐碎片段,将最后一件衣物拉开,手便停住了。
和天钧本该无瑕的肌肤上,果然烙着蛛网般的雷印,血痕密布,红疤虬结,四散而开,牢牢网住了和天钧的身躯,其他地方不必再看,绝不会相差多少。
千雪浪的手微微颤抖一下,握紧成拳,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去触碰和天钧的胸膛。
肌肤之下,已是一具凡人骨髓,清气不复,果然与他的猜测相同,雷劫剔除了和天钧苦修而成的仙骨。
剑上庞大清气,当真来自和天钧。
心中明白,跟亲眼看见,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千雪浪轻声道:“师父,你早已想到这一日了,竟连自己的尸身都利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
电光火石之间,至今所得的所有线索忽然浮现脑中。
大凶占卜、天魔复生、任苍冥的意外、未闻锋手中的诛魔神器等等碎片,瞬间拼凑出一条完整的线索。
“你……”
千雪浪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骇然站起,可要他对恩师说出什么恶言来,实在也说不出来。
他将和天钧的衣服重新穿回系好后,在石榻前徘徊了一会儿,才走出萤石洞,回到弃刃居之中。
千雪浪现在只有一个疑问。
未闻锋知情吗?
千雪浪守着两人直到天黑,未闻锋才终于醒来,他自床上一跃而起,惊慌失措:“雪浪!雪浪!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我在。”千雪浪从任逸绝身边起来,往外走去,淡淡道,“未闻锋,我没事。”
正赶上未闻锋心慌意乱,一头撞在门框上,发出好大一声动静,气氛顿时沉默下来。
半晌,未闻锋才喏喏道:“呃,我……忘记点灯了。”
修仙之人耳聪目明,夜间视物更是稀松平常,这实在不是个巧妙的借口。
好在千雪浪无心调侃,神态自若:“我来吧。”
两人一道将四周的烛台点上,有几处已经烧尽,只剩累累蜡油,未闻锋大概是心中厌倦,既没清理,也没更换,就索性不去管了。
“未闻锋,你手上有什么东西能封住那柄剑吗?”千雪浪道,“若不封住它,我的朋友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有,不过这把剑的威力超出我的预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封住。”未闻锋应下就往回走,随口问道:“嗯?你交了新朋友吗?真是难得,还是说,仍然是之前那只小凤凰?等等……你朋友该不会是我打伤的……吧?”
“不是。”
第47章 不准偷听
世间邪祟众多,除去八字较轻的薄命人与喜欢降妖捉怪的修士之外,就数铸师最容易撞上。
说来奇妙,其实细想之下倒不以为怪,矿物久埋深山地下,沾染秽气凶性,实属平常。
有时候铸师为求挑战或是突破,也会刻意铸造邪兵妖刃,更有甚者,本就是为了杀人之器,特意求其威力,更不在乎是否清正之器等等。
因此略有些道行的铸师,往往会做好万全准备,随时封锁出炉的兵刃——未闻锋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在房中挑选半晌,最终捧出一样沉甸甸的玄玉剑匣,将其打开后,匣中已悬有三柄神兵,剑身上皆缚有一条纤细的玄黑铁索。
这匣中三柄神兵,都是未闻锋平生得意之作,左起是一对情人剑,名为“掩日”与“蔽月”,掩日身若红霓,光芒耀眼,为至刚之剑;蔽月剑身黝黑,纹带银光,为至阴之剑。
这两柄剑心意相通,不愿分离,因此至今还未曾找到主人。
右起则是一柄重剑,名字倒也简朴,名为“无锋”。无锋形状朴拙,乍一观之甚是粗野,其性沉如山岳,又甚是凶戾,若无它认可,寻常人莫说提他,连欲碰上一碰,都会为剑气所伤。
未闻锋神色疲倦,只将剑匣放下。
“雪浪,这剑除你之外,任是谁都会被迷乱心智,只能劳你来封剑了。”
千雪浪方才就有感觉,这剑在他手中,悲郁之气远不如在未闻锋手中,他奇道:“为何?”
未闻锋一边拆卸剑匣之中空置的七杀索,一边解答千雪浪的问题。
“人有心,剑当然同样有意,铸师在铸造时是什么心思,兵刃就会呈现何种模样。”
未闻锋轻轻叹了口气:“这柄剑沾染了我的三毒,因此成了一把迷乱神智之剑,无论落入何人之手,都会迷失剑主心意,而且情意越是丰沛,受影响的程度便越大。唯独对修行无情道的你无用,谁叫你心清性定,不受丝毫阻碍。”
千雪浪心想:原来如此,是以师父的仙骨与未闻锋的贪嗔痴相融,难怪诞生出这柄迷乱心智的清正之器。
这柄剑既成神兵,也为魔刃。
伴随着“咔”的一声,未闻锋将一条七杀索卸下,递到千雪浪手中。
七杀索是取天矿或煞气极重的矿物所炼制成的铁索,由于多是取边角料锻成,因此本身没有什么威力,可借其煞气,能够震慑凶性极强的兵器。
“你先将七杀索捆缚剑身之上,再将它藏进这支无明剑匣之中,想来能封其七八成的威力了。”
这剑匣是未闻锋精心打造,专为藏纳神兵利器,又有这三神剑在旁,若还不能压下这柄悲郁之剑,只怕天底下也没有什么能压制住它了。
“好。”千雪浪点头答应。
在千雪浪取剑时,未闻锋犹豫片刻,神色凝重道:“雪浪……你师父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嗯?”
千雪浪持剑之手微微一顿,他抿了抿唇,将七杀索缠绕剑身,悲郁之剑在手中颤动,似是不满。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样与未闻锋说这件事,未闻锋倒是主动开口了。
未闻锋一直很习惯千雪浪的表达,过去几十年来,大半时间都是他说,千雪浪在听,只当是随口回应了一句。
“我是说——”
正当千雪浪想要送剑入匣时,悲郁之剑忽飞身而起,同样打断了未闻锋的话。
二人脸色顿时一变。
就在千雪浪想要动手时,却见悲郁之剑高悬于剑匣之上,剑身微微晃动,七杀索摇曳而舞,只听得“铿”一声,掩日、蔽月、无锋三柄剑竟爆开七杀索,一同出匣。
千雪浪隐感红鹭正在不安躁动,可冥冥之中感应到什么,并未放它出来。
掩日、蔽月、无锋三柄剑各有灵性,此时浮于空中,颤抖不止,似是被什么束缚,不得解脱。
悲郁之剑没入剑匣之中,“咔咔”两声,剑匣倏然合拢并起,同一时间,空中三剑应声而碎,倏然断作数截,散落一地。
剑匣孤立于一地残刃断剑之中。
千雪浪与未闻锋对视一眼,皆觉背后发寒。
这时千雪浪心中一动,明白过来:倘若方才红鹭出鞘,想来也是断刀的下场。
未闻锋则连痛惜三把毕生心血损毁的心思都没有,又觉狂喜,又觉古怪。
这柄剑其性极傲、极冷、极独、极戾,颇有自己的主张,恐怕离生出灵识已不远。
任何铸师能铸出此等神器,焉能不欣喜至极,可铸师对自己所铸之剑全无了解,又焉能不感古怪。
未闻锋犹豫片刻,伸手去碰剑匣,还未碰到就已感心神大乱,不由得浑身一震,顿时丢开手去,远远走到另一头。
千雪浪观他神色,心中便已明了:“此剑绝不能留在弃刃居中。”
二人各怀心思之时,忽听屋内传来任逸绝的声音,对视一眼,一同进入内室,只见任逸绝果然转醒,神色苍白,正谨慎扫视周遭。
见着千雪浪到来,任逸绝脸上微露喜色,柔声道:“原来玉人还在。”
他声音之中,说不尽的情意绵绵,因为虚弱至极,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依赖之情,男人做这般小儿姿态,未免有些腻歪。可任逸绝不卑不亢,满目欢欣,却像发乎天然,并不叫人讨厌。
未闻锋生性磊落爽快,较于崔玄蝉的跳脱,要更多几分正经,见任逸绝这般模样,不禁皱皱眉头,不过并没说什么。
“你好多了吗?”千雪浪坐至他身边。
任逸绝脸色一僵,显然是想起方才千雪浪为他疗伤之事,见眼前玉人没有流露什么嫌恶之情,心下一暖,微微笑道:“好多了,玉人不必担忧。”
他又看向站在门后的未闻锋:“想来这位就是大铸师了。”
“这里没有什么大铸师,只有未闻锋。”
未闻锋神色冷淡,目光在任逸绝身上打转片刻后,又看了一眼千雪浪,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略有些犹豫,很快还是开口。
“你身上有魔气,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