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灵池的灵气虽然充裕,但与任逸绝体内魔气两相争斗,互相消磨,不可过久停留。
毕竟人与器物不同,太过急功近利,不但要承受剧痛之苦,还可能伤了根基。
因此,千雪浪每隔三日才带任逸绝前往灵池,至于平日任逸绝要做什么,要去何处,他倒也并不关心。
如此相安无事地度过一月之后,又到了红鹭饮血之日。
一月前的伤当日就已愈合,唯有疤痕尚未全然消退,还剩一条淡痕,叠着旧疤,千雪浪再度划开血口。
红鹭刀身再泛红光。
失血难免带来昏沉之感,千雪浪难得走了点神。
其实这次闭关失败,他并不是很惊讶。
千雪浪对自己的情况很清楚,他的确非常接近突破,然而接近,毕竟只是接近,到底不是真正抵达突破之境,既不会引动天劫,也不会有任何修为与心境上的变化。
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得道成仙。
他知晓自己欠缺了一样关键,却不知自己到底欠缺什么。
此次闭关,除了精进修为,当然也有寻找不足之处的念头。
只是千雪浪怎么也不曾想到,这次闭关会阴差阳错得到上天的启示,以至于险些走火入魔。
如他这般修为的人得到天命倒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古往今来,百余人里怎么也有五六人有此机遇。
不过这些人大多所得的天命要么与世间大劫有关,需他们破除自身清净,下山历上一遭红尘劫,济世救人;要么是与自身的机遇有关,甚至有些人直接在天命之中一朝参悟,羽化登仙。
偏偏千雪浪看到了一个与这两者都无关的存在——任逸绝。
天命之中的任逸绝命犯桃花的程度的确夸张,夸张足够让任何人瞠目结舌,他所招惹的几人也的确来历不俗,不俗到足以叫大多人退避三舍。
可说到底,再如何惊世骇俗的桃花劫,所祸害不过几人,与足以颠覆苍生的世劫相差甚远。
至于后者……
在此之前,千雪浪从未见过任逸绝,谈不上什么因果难了;若说往后有什么姻缘纠葛,他也不认为自己会与任何人结仇生爱。
难道,这就是天道暗示他所缺损的关键?
情。
掌心倏然一暖,千雪浪骤然睁开眼睛,望见一挽漆黑的长发流瀑般落在自己面前。
雪洞少有俗物,那长发上也只一根粗陋的木簪别起,半张脸面被遮掩着,显露出冷峻晦暗的神色来。
“千道友为何如此自伤?”
任逸绝说起话来,一向是文质彬彬,仿佛那点近乎幽微到难以觉察的不快只是千雪浪的一种错觉。
伤口不大,很快就被包扎完毕,药膏带来一点炙热之感。
以任逸绝的聪慧细心,一定发现伤口并未愈合的事,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千雪浪自也懒得解释。
“自伤?”千雪浪动了动手,不便活动。
任逸绝微微笑道:“眼下既无仇敌,也无纷争,妄动刀兵,损害自身,难道不是自伤?”
“神兵渴血,正如猛兽啖肉,乃是天性。”千雪浪道,“我无意多造杀业,又欲保持它的本性,此乃合理的交易,怎会是自伤?”
任逸绝顿了一顿:“这倒是叫我糊涂了。倘若此刀有灵,在下还道阁下乃是效仿佛门子弟,见其生,不忍其死,意欲割肉饲鹰。”
他忽睨了红鹭一眼:“可此刀不过是一把冷冰冰的死物。”
割肉饲鹰乃是佛门一篇典故,是说佛见一只饿鹰追鸽,心中颇为不忍,因此将鸽子藏入怀中,可是鸽子向佛求救,饿鹰自也向佛索食。于是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饱饿鹰。
“割肉饲鹰是慈悲生性,不忍见死不救,与我并无干系。”千雪浪淡淡道,“红鹭铸来便为杀人,若久不饮血,便会钝乏,我需它始终锋利,仅此而已。”
任逸绝又道:“如此说来,这是一柄魔兵。”
他语调虽然并无起伏,但不知怎么,千雪浪竟觉出一丝愤世嫉俗之意。
不过千雪浪向来没什么好奇之心,他自己的事与人无关,他人的事自然也与自己无关,因此无意探究。
“魔兵也好,神兵也罢,又有什么差别。”
任逸绝目光一闪,忽然笑道:“阁下此言,倒叫我想起来割肉饲鹰的后半段故事。”
千雪浪淡淡看了任逸绝一眼,他少与人言,却也不是寡语之人,便问:“什么?”
“佛割下自己一块髀肉喂鹰,那饿鹰却对佛说:倘若你要平等来救苍生,也不当偏颇于我,你想用此肉换取鸽子的性命,要先将重量等同才行。”
千雪浪对佛经少有研究,虽知典故,但后来如何,倒确实不晓,于是又问:“如何?”
“佛割尽身肉,仍是不及鸽子的重量。”任逸绝说这般典故时,脸上竟然仍是一派和颜悦色,透出一种近乎残酷的愉悦来,“于是佛便想将自身也置于其上,来平等重量。”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停,似是在等千雪浪的反应。
千雪浪道:“纵然他再加上其他,也不是饿鹰要吃的那只鸽子,从一开始就无法平等,做再多事,也不过是无用。”
听闻此答,任逸绝神色略有恍惚,不过片刻就恢复往日镇定,微微笑道:“阁下原来是这样想的吗?我还道这结局与阁下的心思会不谋而合。”
“哦?”
“佛以身换鸽,终于等重,戏弄佛的饿鹰跟鸽子恢复神明面貌,承认佛的德行。”任逸绝道,“人与鸽平等,不正如阁下所言,神兵与魔兵并无差别。”
千雪浪淡淡道:“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千雪浪道:“我若选定,便生差别。”
任逸绝忽觉得心中一跳,他怔怔注视着眼前高傲冷漠的男人。
若说之前的神魂颠倒多是耽于这张皮囊,这副声色。那么此刻令他深感心惊肉跳的美丽,便是从这人的三魂七魄里化出。
红鹭已心满意足地饮饱鲜血,正如美人懒倦而卧,斜斜倚靠在千雪浪的膝头,散发出动人而不祥的血色光芒。
任逸绝终于明白,这柄嗜血的魔兵何以臣服于此人手中。
千雪浪既非刀客,也非剑者,不为追求与任何兵刃相合。
他是能者,亦是道者,因此无论任何神兵魔刃,皆能驾驭。
第6章 无瑕玉人
也许是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又或是谈佛论经的兴致相投,自上次红鹭饮血之后,千雪浪能感觉任逸绝的态度有所变化。
至于这变化是好是坏,千雪浪倒也说不上来。
如此又相安无事过了几日,这日千雪浪调息不顺,静坐片刻便觉心绪难安,干脆作罢,鞋子轻轻落地,自蒲团上站起身来,隔着屏风一望,竟不见任逸绝的影踪。
两人一个有伤在身,一个出关不顺。
千雪浪性情冷淡,少有叙话,大半光阴都在调息。
任逸绝性子要比他爱热闹些,偶尔外出,也喜看书自娱消磨光阴,雪洞平素几无响动,一时间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他外出时我竟一无所觉。’
千雪浪心中微有些讶异,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人虽不在,他也不急,只将红鹭取来,到外头舞刀。
待到心平一些,千雪浪又再回去打坐调息。
如此过了两日,任逸绝仍未折返。
千雪浪未曾感应到有外客闯入,知晓任逸绝应无性命之忧,可今日应去灵池压制魔气,他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外出寻找任逸绝。
这座雪山寒冷至极,少有活物,千雪浪找了半日,便很快在一处绝崖附近找到了任逸绝。
千雪浪身轻步稳,走起来倒如一阵微风带过,绝无半分声息,可任逸绝却好似背后长了双眼睛一般,笑道:“阁下今日怎么来寻我了?”
“今日应去灵池。”千雪浪也不意外,“我答应凤隐鸣要保你无恙。”
任逸绝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收敛平日笑颜,看上去似隔得远了,说话的腔调倒仍是轻轻柔柔的:“噢,原来是今日,在下倒忘了大事,不过既已错过时辰,不妨将错就错,晚上一日再去灵池吧。”
千雪浪道:“这倒无妨。”
话虽说完,但千雪浪却没走的打算,二人相识时日纵短,可任逸绝做事极有条理,若非有什么缘故,绝不会贸然失约。
不过,要问吗?
千雪浪略有些迟疑。
倒是任逸绝察觉到他的异常,主动邀约道:“既阁下也有心偷闲片刻,不如一同坐在此处欣赏?”
“欣赏什么?”
“自然是,欣赏美景。”
千雪浪的伤并不缺这片刻光阴,对于世间美景,也无执着,去留皆可随心。
他思索片刻,还是选择坐在了任逸绝的身旁。
任逸绝此人颇为古怪,他生得温文儒雅,可这种柔和之下,似又有挥之不去的冷漠与疏离,又兼聪慧巧思,莫怪是个多情之人。
想来是雪洞清寒,苦修不易,过于憋闷了。
“你能从我眼前离开。”美景需耐心等待,千雪浪沉默片刻,见并不碍任逸绝的事,方才开口,“确实有去闯魔地的底气。”
任逸绝随口玩笑:“那时阁下并未睁眼啊。”
这虽是句趣话,但千雪浪仍认真对待:“对我而言,睁不睁眼并无差别。”
任逸绝一怔,笑意微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此间话了,千雪浪便不再开口,他并不在意任逸绝想看什么景色,也无旁的话题多问,因此只能重归沉默。
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已近黄昏,夕阳衔山,照得山雪凝金,似遍地流沙。
不多时,天边残霞渐浓,红日将坠,将附近的山石草木尽数染作殷红血色。
再过一阵,银河浸透明月水,清光自来,远目云间峭壁,只见紫雪绿烟,人静景幽,一时无声。
两人在此一连坐了几个时辰,到这会儿月色难移,任逸绝才终于说话:“我上山那日,心中还想是何等雅士,赏爱此地清幽,因此居住于此。”
千雪浪道:“世间万景,有哪处不美,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不错。”任逸绝转过脸来,细细瞧他,含着抹再玩味不过的笑容,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我很快就发觉自己想错了,你心中对这些一点也不稀罕,自然是看也不看一眼。”
千雪浪忽道:“你为什么生气?”
“我并没有生气。”任逸绝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一个人,我不知她爱不爱看这样的景色,还是与你一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