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魔者沉默片刻又问:“你身体如何?”
“还需几日静修。”
魔者“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又去看百无禁,沉吟片刻才道:“咱们到外面说话吧,不要打扰他休息了。”
百无禁当然答应。
两人重新回到地面之上,百无禁只见这名魔者神色似忧似喜,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不禁好奇:“大好男儿,当哭就哭,当笑则笑,你又想哭又想笑的,在做什么?他为你的小命离开这地方,当高兴才是,怎么你这般不快活?”
半魔之中,痴情扭捏者也不在少数,百无禁当年就见过一人,心中突想:“可别因着那冰坨子似得的道君为他出来一次,他就觉得对自己太好,好到羞愧难安,发起这劳什子的疯来。”
这样一想,想得百无禁全身一阵恶寒。
好在魔者还没这样疯,只是幽幽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他身边本有个叫任逸绝的人。”
百无禁没想到自己才跟魔者认识不到半天,就得帮忙牵线做月老,好在他正无聊,也不嫌这事儿麻烦,问道:“噢,那人又怎么?”
他猜不透魔者的用意,翻来覆去地寻思:“怎么还有一个人?难道这叫任逸绝的是那冰坨子的道侣不成,这小疯子强掳走人家的丈夫……嗯……妻子……嗯……不对,算喽,他们爱怎样叫怎样叫。”
“……里面那人与他失散了,才被我所救。”
百无禁听得一头雾水:“救就救,这是好事一件,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人家是失散,又不是被你杀了……等等,该不会真是你设得什么陷阱,把人家……然后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魔者冷冰冰地看着他。
百无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你还没有那么卑劣,我差点要替天行道了。”
魔者叹一口气,喃喃道:“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与你说这些话。算了,不讲了,我想你一定有许多事要问我……”
“且慢!”百无禁打断,“话都起头了,你这时候不讲了,跟酷刑有什么差别,讲就讲讲完。再说我现在不急,我瞧你除了时不时发会儿疯,也应当没什么急事,咱们先说完任逸绝这件事,再说正事不迟。”
魔者直勾勾地看了他一阵,最终还是妥协,缓缓道:“他与任逸绝朝夕相处,两人形影不离,从未有过什么大的争执……”
百无禁乐起来:“你怎么知道,你藏人家屋顶上瞧见了?”
魔者默然不语片刻,并未理会,只道:“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待任逸绝是非常不同的。”
百无禁找了块石头坐下,翘起腿思索:“既然连你都这样觉得了,那想来那冰坨子确实对这个姓任的不太一般,怎么,你是想问我要不要帮你做掉这姓任的小子吗?先说好,情情爱爱的事儿,我是不太喜欢掺和的,再说咱们虽是同族,但并没那么熟,起码不到我能帮你杀人的地步。”
“不是。”魔者侧过脸来,脸色微沉,“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愿意来找我……”
百无禁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我虽救了他的命,但屡次轻薄他,他说过会杀了我。”魔者呆呆望着前方,“他拦下你我争斗,无异是救我一命,难道他喜欢任逸绝也好,讨厌我也罢,都是一模一样,并没任何分别吗?”
千雪浪对任逸绝与魔者没有分别,魔者固然不喜;可要是千雪浪表现出分别心来,魔者只怕也大为不愿,情爱二字,本就错综复杂,他自己心中也不知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这下百无禁听明白了,啧啧道:“我还以为你是为情敌抱不屈,刚想说疯到这程度也算少见,只比我那结义兄弟略差一点点,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倒是真麻烦了。哎,我倒是想到个很好的办法!”
“什么?”
“你换个人喜欢呗。”
魔者:“……”
不知怎么,百无禁总觉得在魔者脸上看出几分冷漠的鄙夷来,他悻悻道:“你非要吊死在这冰坨子上,我能怎样,随你高兴就是了,只是别来问我。咱们说正事吧。”
其实魔者本就没想问他,这番话说到底不过是自言自语,心绪难平,被百无禁胡搅蛮缠得倒像他非要人给个说法一般,因此深深叹了口气:“我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你问吧。”
百无禁见他不恼,忽然一笑,安慰道:“你小子虽疯疯癫癫的,但性子倒是爽快。我瞧你也不用着恼,那姓任的小白脸再怎么体贴知心,眼下救人的也不是他,这类好话说了一箩筐,关键时刻不见人影的玩意,我不知见过多少,我看你磊落踏实,正是我们半魔好儿郎,远胜那小白脸许多。”
兼职姓任小白脸的魔者实在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沉默:“……”
第89章 血脉传承
百无禁调侃了两句,见他并不高兴,只当是脸皮薄,就没有再纠缠下去。
“其实倒没别的什么要问,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从哪儿得知三重烟这地方有疗伤所在?”
姓名也好、情爱也罢,无非都是些随口闲聊的谈资,知不知道都没什么稀罕,可三重烟的秘密却涉及一桩百无禁的心事。
哪知魔者脸色略见凝重:“我不知道。”
百无禁眉毛一挑,他早过了大吵大闹解决方式的年纪,知道这世上的许多话都有更深层的含义,正寻思魔者是哪一种时,又听他道:“实不相瞒,我的魔化是近日突然发生的。”
魔者话音刚落,只见百无禁身体微微一震,忽然间目露凶光,抢身上来就握住了他的肩膀,冷冷道:“你说什么?你说你的魔化是近日突然发生的?”
“怎么?”魔者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瞧百无禁神色复杂至极,不禁咬牙忍痛,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百无禁重复了一次,厉声道:“有什么不对,你说有什么不对!”
魔者心中一动,他原以为半魔魔化皆是如此,可瞧百无禁的模样显然绝非这般简单,他又道:“我自幼与……与我母亲生活在一起,只做个普通修士生活,因此对半魔一无所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
百无禁脸上血色尽褪,倒退了两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难以置信道:“你这样的半魔,我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你……”
另一个是谁,他却久久没说。
“不知道另一人是谁?”他虽不肯说,但魔者却一定要问。
过了许久,百无禁才诡异地笑了笑,瞧着魔者喃喃道:“另一个……另一个眼下就站在你的面前,自然就是我。”
魔者不禁一怔。
自初见至今,尽管魔者没有两人争斗时的记忆,可看得出来百无禁是个潇洒爽快之人,见他如今神色大有异常,一时间倒有些拿捏不准,心中暗暗生疑:“……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不想伤到那洞里性子冷冰冰,身子却娇滴滴的道君……”百无禁忽然站起身来往前疾奔,“就随我来。”
魔者听他说到“娇滴滴”三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先钦佩百无禁的胆大包天,还是该忧心他身上的谜题。
初时百无禁还等了一等,越到后来,只见他活像完全忘记身后还有个人跟着,疾驰狂奔而去,速度惊人至极,魔者无可奈何,不得不放开拘束,一同跟上。
两道身影你追我跑,在魔雾之中忽闪忽现,三重烟之内魔气深厚,修为一旦不足,入内犹如泰山压顶,寸步难行,如何能像他们二人这般行走得畅快自在。
三重烟内迷雾重重,地形山势仍然存在,魔者只隐约觉得有时路宽,有时路窄,还有些时候地形荒诞怪异至极,几乎无法下脚,隐约间似还听见汹涌的水声,不知从何处来。
他的人性一面习惯把控着局势情况,可魔性一面却对此全然不在乎,因此许许多多念头自脑海之中纷至沓来,又尽数消散。
隐隐约约跑了许久,魔者畅快至极,并不觉得苦累艰辛,可见着百无禁停下,也只好停下。
百无禁在这满地魔雾里指了指一个方向,神情严肃地问道:“小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吗?”
魔者苦笑一声,轻叹道:“百无禁,且不说我是否聪明,纵然是再怎么聪明的人,也未必事事都知道。”
百无禁道:“咱们再过去一步,就是二重烟了。”
二重烟与三重烟之间并不像寻常房间一样只隔着一扇门,没推开是三重烟,推开了就是二重烟,而是由层层魔雾积累,三重烟的深处就是二重烟的边界。
没有所谓的差一步。
如此所在,只怕以千雪浪的修为也会感到不适了,可是魔者并未感到影响。
“这就是二重烟……”魔者低头瞧了瞧自己,“可是我没有什么感觉?”
他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任逸绝的修为别说三重烟了,就连四重烟都难以久住,可是如今的身体却能轻松进入二重烟之中。
就算半魔天生能适应魔气,也绝不会夸张到这种程度。
这具魔身,并不寻常。
百无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厉声道:“我知道,我已瞧见了。你可知若非如此,在路上你已经被我甩下七八回了!”
魔者见着他脸上肌肉扭曲,目光之中似怒火翻涌,知道其中必然有一桩麻烦事,沉吟道:“既然我人已在此,事已发生,感慨惋惜无用,你不如将实情说来,咱们想想能不能一同解决这桩难事?”
百无禁听得一愣,忽然仰起头来,放声大笑:“说得好!感慨惋惜无用!”
他这笑声震得地似也动摇起来,四周山璧传来回响,在浓雾之中仿佛呜咽哭泣,腮边宛然流下两道泪来,好半晌才垂下头来,静静闭上眼睛。
魔者见他又是伤心,又是畅快,一时默然不语,两人就这样在二重烟之中呆呆站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百无禁这才抬起头来说话:“这样说起来,你我其实倒算得上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他说这话时,倒恢复之前的潇洒自在了,还伸出手来拍了拍魔者的肩膀。
“怎么说?”魔者问道。
百无禁带着他往回走:“这件事还要从百余年前说起,你知道当年天魔之灾吗?”
魔者沉吟片刻:“知道。”
“你竟然知道?”百无禁瞧了他一眼。
魔者本有心想与他说起天魔复出的事,却也不便打扰,只沉默听下去。
百无禁全身心投入到这件回忆之中,倒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只是不紧不慢地说起这桩陈年往事来:“不过谅你再怎么有本事,所知的也无非就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要与你说的却是有关天魔的秘辛。”
“这天魔早已身死,神也好,魔也罢,死后本该消散于天地之间,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魔却如同凡人一般轮回转世,可他又比凡人更为自由……”
百无禁说到此处,微微一顿。
“他能够选择身体。”
魔者的心不由得一紧,似明白过来什么。
“当然,并不是什么人的身体都可以,真正的魔族早已消失,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半魔来作为自己的新身体。你既然知道天魔,应当也知道魔奴吧?”
魔者缓缓道:“我知道。”
“魔奴不过是天魔选中的奴隶,因此需要漫长的时间变化。在天魔的选择里,还有一类人,他们被称呼为天魔体。”
魔者皱了皱眉头:“天魔体?这个称呼似乎?”
“似乎不好?似乎不合适?天魔体当然是人,可对天魔来讲则不算,天魔体对他就像是凡人对待衣服一般,他需要考虑的只是选择穿哪一件,而不是衣服愿不愿意被穿。”
百无禁冷酷道:“被天魔选定的半魔,身躯会瞬间异化,无限接近于完美的天魔体。不过,即便如此,人世间的身体还是无法支撑天魔太久,一旦被其附身,长则数十年,短则数月,就会彻底崩溃。”
百无禁看了魔者一眼,缓缓道:“恐怕你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天魔选中,成为新的天魔体。”
天魔体……
魔者按着自己的胸膛,神色复杂至极,他脑海之中忽然涌现出父亲模糊的形象,还有师父语焉不详的神色。
母亲与师父绝不会将自己献给天魔。
那么身体内的另一半血脉,还有失踪多时的父亲,无疑是最有可能的存在。
可要是如此……他接近母亲难道是为了……
“天魔体很难选择吗?”魔者忽然问道,“除去半魔之外,还有什么特定的条件吗?”
百无禁思索片刻:“不知道,当年被天魔附身的人叫做厉万劫——”
“嗯?这名字起得好凶煞。”
“是凶煞了点,听说是他那一支血脉的特色,从不知道多少代的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好像他们以不祥为吉祥,反正我当时也没多问。”百无禁摆摆手道,“这倒霉透顶的厉万劫好巧不巧,正好是我的便宜老爹,他找上门来之前,我一直当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