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说来也怪,往年下山游历,怎么从没这样的烦恼。
好半晌,千雪浪才道:“这迷阵麻烦至极,想来急也无用,你们修为低微,且休息片刻吧。”
他心中却想:“照影剑门与流烟渚相距甚远,鹤云涛当初被魔所袭击,既是侥幸遇到任逸绝才活命,如何带伤再来此地。要是任逸绝在此,一定念念叨叨,问个不休,将他们统统套出话来,比方照影剑门难道没什么可用的弟子了之类的问题。”
这些怪异之处,千雪浪心中从来一清二楚,只不过他从来不曾将它们拿起。
如今终于因为任逸绝拿起,千雪浪又将它们轻飘飘放下,他并非真的好奇在意。
第99章 惺惺相惜
与先前和九方弟子同行一般,千雪浪仍单独呆在一处。
照影剑门众弟子待在一处,就地生了火取暖,他们年纪都轻,皆未辟谷,因此又烘烤干粮果腹,大概是口粮实在粗糙,难免发起牢骚来。
有一名好心的弟子忽瞧向远处的千雪浪,只见那名前辈身藏雾气之中,若隐若现,仿佛幻影一般,犹犹豫豫道:“那人……那前辈好像还没吃东西呢,我们要不要送一些过去……”
他虽有心示好,但想到千雪浪的模样,又觉得甚是害怕,因此支支吾吾地看着众师兄弟们,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见是二师兄汤问贤瞪着自己,顿时缩了缩脖子,只听他冷声道:“要你多管闲事。”
那名好心弟子年纪还小,被师兄这般一吓,就不敢出声了,只在心中委屈。
汤问贤又斜眼去瞧鹤云涛,阴阳怪气道:“这有你什么事儿,得叫大师兄拿主意才是。”
方才汤问贤在千雪浪那边狠狠丢了一回面子,因此想挤兑鹤云涛过去一样找个不痛快,那人性情冷漠怪异,少不得给鹤云涛吃个苦头。
鹤云涛想了想,淡淡道:“小师弟说得对,既然我等同行,理应互相照料。前辈那里由我去送,大家快吃吧,吃过后休息一会儿,好好恢复体力。”
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果真走到千雪浪身边去,询问他是否要吃些干粮。
千雪浪本无甚胃口,更何况他辟谷多时,已无饮食的需求,可他既有求于鹤云涛,倒也不好拒绝,便答允下来。
众弟子正挤在一块儿偷瞧,见他竟同意收下干粮,皆大大松了口气,只有汤问贤冷哼了一声。
鹤云涛捧着油纸,正等千雪浪接过,哪知他瞧了瞧,忽伸手拈起一块。
这干粮反复烤过,有些破碎,吃起来倒仍是硬邦邦的,千雪浪捡了一小片塞进口中,只觉得牙齿好似在咬一块石头,又干又涩,只好慢慢用唾液将它含化,倒也无甚滋味。
鹤云涛本想将一油纸干粮递给千雪浪,见他捡了一片,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这位前辈还要不要再吃,犹豫片刻,仍站在原地。
汤问贤按着几个师弟正伸长了脖子观瞧着,见鹤云涛傻站原地奉着那包油纸,忍不住偷笑起来,心道:“你是魁首又如何,遇到有本事的人还不是要低声下气,给人家当牛做马,为奴为仆的!”
千雪浪已吃了一块干粮,见鹤云涛仍不肯走,不由微微一怔,忽然问道:“你伤势未愈,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什么?纵然一心除妖,也未免也走得太远了一些。”
散修虽无依靠,但来去自由,可名门正派之间条条框框的规矩不少,门派之间各有地界,当然也有自己管辖的范围,要是被其他门派管了闲事,难免要丢面子,因此千雪浪才有此言。
千雪浪顿上一顿,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你们门派之中有人相逼?”
鹤云涛连忙否认:“自然不是,是晚辈执意请求,门中长辈才勉强同意,此地祸端是因晚辈而起,因此晚辈才想有始有终,前来解决。”
“是你自己硬要来的。”千雪浪原本平静的脸色略见冷淡,“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救你之人考虑吗?”
鹤云涛一怔,重复了一遭:“救我之人……”他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强作克制,“前辈……前辈认得恩公?”
千雪浪点头:“是,我认得。怎么?”
“不知……不知道恩公下落在何处?”鹤云涛激动道,“我醒来时,师长说恩公已随凤前辈而去,不知在何处仙境疗伤,我醒来太晚,来不及道谢,更是……更是难以还报他万分之一的恩情。”
千雪浪想了想,他已许久不曾见到任逸绝,听到他的事倒觉得很是新鲜,这事儿虽已知情,但仍道:“你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听人说起任逸绝,好似他人也在这儿一般。
鹤云涛不明所以,不过倒也顺了千雪浪的意,将二人当初的详情尽数道来。
有关鹤云涛受伤之事,在照影剑门之中算得上机密,除去掌门长老之外,还没有其他弟子知道过,加上鹤云涛向来守口如瓶,不谈闲事,因而弟子之间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弟子们只知有个人带着重伤的鹤云涛而来,又随做客的凤前辈离去,早就对此事好奇至极,不由得纷纷竖起耳朵。
当日鹤云涛重伤逃入流烟渚之中,被魔气所迷,神思浑噩,只知追杀自己的魔人到此就止步不前,只是他也无力再起,就此昏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间,鹤云涛只觉得有人细心妥帖地照顾自己,一个温润轻柔的声音偶尔在耳畔响起,支撑着自己,体内魔气日复一日地减少,伤势也渐好转。待他醒来之时,只见着一个青衫男子正在窗边摆弄一支花,那细颈花瓶秀美亭立,瓷面光滑,而男子飘逸清俊,并在一起,倒似一副画卷。
那男子觉察到鹤云涛醒来,回神来对他微微一笑,倒也不曾介绍姓名,鹤云涛平日只管他叫恩公,一时也未敢冒昧问他尊姓大名。
恩公生性温柔体贴,处事周道,说话做事皆斯文端正,鹤云涛心中虽有挂碍,但在恩公照顾之下也皆都慢慢放下,如此养伤了几日,恩公却有仇家找上门来,二人被迫离开小屋一路逃亡。
追杀来的魔人,鹤云涛并不认识,恩公也不曾说——
鹤云涛才说到此处,千雪浪忽道:“且慢,他救了你许多日后,那魔人才来追杀吗?”
“不错。”鹤云涛点点头,“前辈为何有此问?”
千雪浪想起山上杀死凌百曜时的情况,那时他知任逸绝惹上一个大麻烦,就问任逸绝是不是为了向照影剑门求救才帮助鹤云涛。任逸绝既是先救鹤云涛再遇凌百曜,为什么不说真相,却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地要自己误解呢?
他心念稍转,很快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将他想做一个小人,他就当一个小人给我看,懒得与我解释。就像任逸绝自己说的:别人对我好,我也百倍千倍的对他好。可人家要是不那么好,我就难免想叫他尝一点小小的苦头。”
千雪浪微感歉意:“我那时将他瞧得小了,他竟从没怪责我。”
“没什么。”千雪浪摇摇头道,“你继续说吧。”
鹤云涛这才又说下去,恩公本不欲拖累他,想要分头行动,可鹤云涛又怎能在如此危急时刻弃他而去,便强要留下,商议往附近仙门求个庇护。无可奈何之下,两人仓促之间需得磨炼默契,共同抗敌,鹤云涛擅长剑术阵法,恩公却是样样精通,两人互相学习,一路上排下不少阵法,确实阻碍了凌百曜追杀的脚步。
偶然几次,凌百曜几乎逼命而来,二人生死边缘磨合一遭,倒总能得机缘巧合,逃得一命,可惜就在即将赶到附近的修仙门派时,凌百曜还是追了上来。
鹤云涛本欲布阵阻碍,可时间已来不及,两人只好正面迎上,好在动静很快就惊动了附近仙门,不多时就有弟子前来相助。凌百曜愈发急躁,见今日不能善了,干脆一掌打在鹤云涛身上,他本就受伤,又挨了凌百曜一掌,自然昏死过去,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等再醒来时,人已在照影剑门之中了。
这故事叫众弟子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以身相替,也来上这般热血沸腾,情深义重又惊险刺激的一段经历。
汤问贤自也不例外,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嘁了一声道:“大师兄这般好本事,关键时刻却是一点儿忙都没帮上,要不是你那恩公,只怕你是回不来了。”
有名弟子为鹤云涛愤愤不平:“二师兄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师兄的阵法之术也为恩公前辈争取了不少时间啊。”
千雪浪这才知道自己于天机之中所见,误以为鹤云涛与任逸绝二人于剑道上惺惺相惜,互相许诺的剑约,实乃是生死之际的互相鼓励,他二人当时笑得洒脱,实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不知前因,一直以来只以为二人另有因缘,从没放在心上过,如今知道,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机非是书籍,不会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修者,修者所见也极为有限,贸然定论就跟断章取义没什么分别。
当年和天钧不知道提醒过多少次这一道理,千雪浪没想到自己仍未能逃过这点臆断。
难不成自己之前的猜测全是错的?
至今走来,千雪浪已见过崔景纯、鹤云涛、百无禁三人,百无禁尚未与任逸绝见面,而崔景纯与鹤云涛二人都多多少少印证天机之中的内容。
直到现在,千雪浪仍然对天机所示毫无头绪,他的天命为何会与任逸绝有关,难道是因为天魔复苏,任逸绝体内的魔气与此有关,天机之中与任逸绝有关的这些人都能在诛魔之战中派上用场?
可是,要是与天魔有关,魔者不是更适合?
他曾以为天命是在暗示自己所欠缺的是感情,然而如今,千雪浪又不那么确定了。
第100章 白石桃源
照影剑门的弟子休息了几个时辰,鹤云涛又开始破解阵法,觅路前进。
众人盘旋复进,似将这山间的几条小路来来回回走了十余遍,举目不是山峦岩石,就是几株花树,雾气忽浓忽淡,而远处的村落也随之忽远忽近。
不知道过去多久,只听汤问贤抱怨道:“大师兄,你到底行不行,这阵法你走了半天,到底是破解得开,还是破解不开?”
鹤云涛额间隐约见汗,脸色凝重:“这阵法从未有过记载,我也只能按照所知常理来破解,好在它历时多年,已非当年完整的大阵,阵法有损,才能叫我寻出生机。”
汤问贤大叫起来:“你是说一个残破不堪的遗阵就把你难倒了?”
“蠢材!”鹤云涛终于忍受不住,回头斥责了一句,“你以为阵法是什么?此阵依附天地自然所设,毫无外物咒术相辅,你明白这是多大的本事吗?锁云岚,定山岩,排花草,天生万物,息息相连,要真是完整的阵法,只怕会随着此地变化,别说是我了,就算是最擅阵法的九方家到此也未必能走出去!”
汤问贤一时哑然。
千雪浪却是不解:“既随天地自然变化,那此地大阵为何又有缺损?”
鹤云涛没料到他竟也有这般好奇,微微一怔,随即解释道:“排设阵法之人再有本事,也不过是凡身人胎,前辈所说的那种阵法,只怕唯有老天爷才能排下。”
还没等千雪浪说话,只听汤问贤冷哼一声道:“那你又说什么天生万物,息息相连,吹得好大牛皮,我还以为真这么大本事呢。”
“人心再是无垠,到底寿命有限,难抵挡苍天之无穷。我说的天生万物,息息相连,是指布下阵法的那位高人以当时的天地布阵。时人常以海枯石烂来表此心不渝,然而时移世易,海水枯竭,山石朽烂,也并非奇事,我等修仙之人,难道不正是为勘破此障吗?”
之前那名小师弟恍然大悟:“我听懂了,大师兄你的意思是,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是吧?”
又有人笑骂道:“我本来听懂了,你小子这样一说,反倒听不懂了。”
鹤云涛微微一笑,耐心教导起众师弟来:“此阵十分久远,不知已历经多少岁月,短则百年,长则千载,都有可能,这其中草木生发倒是平常,可山石崩塌,地势变化却是难以预料。我现如今甚至称不上破阵,勉强只能说是寻残漏之处觅得生机。”
“大师兄,你有没有说得太谦虚了些,这人真这样有本事啊。”一名弟子咂舌道,“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难道咱们今人还比不过古人吗?”
鹤云涛摇摇头:“狂傲!你我如今所学,不过是站在先人的经验上,如何敢如此妄言?此地阵法散佚多年,我从不曾在书籍上看到过,只能遵循常理勉强摸出一点眉目,要我重现却是不能。需知阵法一学,千变万化,丝毫不可轻忽。倘若你等抱着此等轻慢之心,纵有生机,也成死路。”
众弟子道:“谨记大师兄教诲。”
千雪浪在旁瞧着,只觉得鹤云涛与任逸绝一定很说得来,难怪他提起任逸绝时一脸喜色。
师父曾经说过,人世间的情感有长有短,有些人相见恨晚,有些人白首如新,还有些人得到了反而心生怨憎,亦有人化恨仇为痴爱。
人心之七情六欲,只言片语难以说清。
任逸绝从没提过鹤云涛,不知他心中又是怎样想的。
与任逸绝分别多日后,千雪浪忽然发现,自己对任逸绝所知竟这般稀少,少到他对任逸绝的许多事都一无所知,什么答案也没有。
众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雾气愈浓,鹤云涛忽然站定脚步,道:“众人拉着身旁的人,不要分散,咱们暂且坐下休息。”
弟子依言而行,正欲盘坐于地。
“怎么?”千雪浪问道,“你身体不适?”
鹤云涛摇了摇头道:“山锁云岚,眼下雾气正浓,方位难辨,只能等待天时变化,直到雾气消散方能寻觅生机。此阵本是借天地造化而成,可也正因此,才只能被天地造化所破。”
千雪浪轻轻“喔”了一声:“你是说这雾气太浓了,不利于你瞧见方位,是吗?”
“不……不错。”鹤云涛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言语之间略见迟疑。
千雪浪道:“这倒简单。”
简单?如何简单?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见千雪浪忽然消失在雾气之中,汤问贤故意道:“怕不是这位前辈瞧大师兄走得忒慢,自己独行了吧。”
他话音才落,只听见一阵呼呼风响,不知从何处而起,直吹得遮月之云尽散,掩夜之雾皆开,满地尘土飞扬不提,树摇花倒,唯见得一地凋零。
如此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众弟子紧紧牵手伫立,最外围几人抽剑入地,定住身形,谁也不敢开口,生怕吃进满嘴的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