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第105章 互相吞噬
自从成魔之后,万云涛就一直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某种不真切的空间之中。
不管是与人说话也好,要去做什么事也好,再没有做任逸绝时的沉稳冷静,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压抑着躁动的情绪,接受自己突然抽离的神识,被迫接受自己再度苏醒时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与千雪浪作伴之后,万云涛的恐惧就更加明确起来。
他害怕自己醒来时,会看到浑身是血的千雪浪倒在自己面前。
然而,某种意义上,万云涛又实在对这种状态感觉到着迷,他觉得轻松、惬意,有些时候作为任逸绝时耿耿于怀的责任与无助似也都随自己而去,尘世间的枷锁被一一解开,就像……就像对待花含烟那样。
他很愿意陪花含烟逢场作戏片刻,可当他厌倦,这种把戏也可以随时结束,由他来结束。
隐隐之中,任逸绝在不断提醒着他,不应该如此。
可是,谁又能说得清这世道本该是什么样的,任逸绝又本该做个怎样的人,这般轻松自在又有什么不好,更何况随着失去意识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越发能掌控这具强大的身躯时,万云涛起初怯懦不安的感受也在逐渐淡去。
只是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饥渴,在心中不断涌动着。
这颗魔心里跳动着贪婪的饥渴,不如任逸绝那般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不如任逸绝那般清楚什么叫过犹不及……
它似乎永远对着任逸绝露出狞笑,在水里的时候,在睡梦中的时候,在清醒的时候,那张属于魔的面孔,嘲弄着他的刻意隐忍,嘲弄着他几十年来建立的品格。
对万云涛而言,任逸绝的太多思维过于可笑,可笑到近乎怯懦。
可是,可是万云涛难道就始终称心如意吗?
任逸绝不也阴冷冷地站在身侧,扫兴地提醒着他该如何行动,该如何思索,讥诮着展现出千雪浪的漠视。
不错,万云涛是吻了千雪浪,可那又如何?
那位得道之人可曾在乎半点?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万云涛,更不在意这名狂妄之徒的爱意,他将魔者的情意与救命的大恩摆在一起,漠然清算,甚至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会因任逸绝微笑,魔者又何曾得到过这样的荣幸。
倘若只做万云涛或是只做任逸绝,也许都会更好些,可偏偏他总是清醒地在做任逸绝,又克制不住地去做万云涛。
这具身体注定无法回归任逸绝的身份,他无法用这样的面容去面对任逸绝的一切,于是短暂地逃避开任逸绝的人生。
可万云涛又是从何而生呢?
万云涛偶尔会在清醒时感觉到一阵极痛苦的眩晕感,他与这个世界似乎全无关联,既无友人,也无亲眷,茫茫然不知道该去何处,也茫茫然地无所归依。
他为千雪浪而生,可千雪浪并不想要他,这绝望而痛苦的情意几乎将万云涛撕裂,他来到这个村落只不过是个意外,村落却接受了他,仿佛他本就在这里诞生成长。
几乎让万云涛错觉,自己本就是这个村落的魔,再普通平常不过的一个魔人。
于是万云涛也就顺从心意地问道:“村长……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问得真心实意,全无半分平日的狡黠刁钻。
村长和蔼地瞧着他,伸出宽大的手来轻轻摸了摸万云涛的头,这个举动稀松平常,是长辈对小辈的一份慈爱之心,却叫万云涛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因为你是天魔的孩子。”村长温声道,顿了一顿,又指向远处的白色山峦,“你看那座山,是不是像个人形。”
万云涛道:“不错,是像个人形,而且像个女人。”
“她也是魔母。”村长娓娓道来往事,“魔母娘娘是人,无法久居地界之中,自然不能与天魔大人长相厮守,因此她答应天魔大人的求爱之后,只要了一样聘礼。”
“什么聘礼?”
“成魔,她要天魔大人将她转变成魔族。”
万云涛一怔,突兀想到魔印与魔奴,一时间却不能确定,他迟疑片刻后说道:“天魔大人想来是做到了。”
他虽不了解魔母到底是怎样的人,但这女子受到那般打击挫折,仍敢于找上天魔为其效力,想来也是一个狠角色,绝非软弱娇怯的性子。
“不错,天魔大人的确做到了。”村长的语气之中充满自豪与喜悦,“天魔大人创出了一种法术,叫做魔印。他将魔印赠送给了魔母,在她成魔的当天与她成亲,终于让魔母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果然是魔印。
“后来许多魔族也希望自己的人类伴侣能够与自己一生一世的在一起,于是请求天魔大人传授这种术法。”村长淡淡道,“魔印是一种异常霸道的术法,当日为魔母种下魔印时,天魔大人选择自己承受了这种反噬。可换做其他人来,却非是人人都能承受这样术法,于是天魔大人又将魔印改良,总算能适用在更多人身上。”
原来如此,昔日为妻子的心愿而研发出的法术,今朝却用来控制他人乃至制造自己的魔军。
万云涛沉吟片刻道:“我身上也有魔印吗?”
“不,当然不是,你身上远比魔印更多。”村长失笑道,“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到的赐福,但是我绝不会看错的,你是天魔子。”
天魔子?
当日百无禁曾说过魔奴跟天魔体不同,魔奴是天魔的奴隶,而天魔体是天魔的衣服,如今却又冒出什么天魔子。
万云涛问道:“天魔子又是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村长叹了口气,也没有太过计较,仍然为他解惑起来,“从头跟你说吧……我先前对你说,外人到这儿来,不会是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还记得吗?”
“记得。”万云涛道,“我本有心想问,却怕冒犯村长。”
“没什么冒犯的,在上古时代,神魔人妖等等种族混居十分正常,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魔消逝,人族兴盛,就连半魔也被视为异类。”村长缓缓道,“村子里有些孩子与人没有什么不同,有些却天生魔血,一看就知道。”
万云涛点了点头:“是啊。”
“其实村子早些年也与外界接触,我们当中的人也会到外面走动,可是人族并不欢迎半魔,像人的孩子还好,可是像魔的呢?总不能让这些孩子就这样被抛弃吧。”村长摇了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并不是白石村想困住自己,而是外面的世界困住了他们自己。”
万云涛静默片刻,柔声道:“村长高义。”
“没什么高不高的,不过是吃点饱饭,有个地方睡觉罢了,其实白石村里有许多半魔都是村人在外界历练时带回来的,他们也更愿意跟同族待在一起。”村长苍老的声音里饱含慈悲,“这同样是魔母娘娘的想法,其实人也好,魔也好,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强弱罢了,世人分得那般清楚,只是为了找个戕害的理由。”
万云涛默然不语。
“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半魔都是这般可怜无辜,当中也有许多为了祈求人类的怜悯,欺骗了我们,带着人类攻入村子,想将我们屠杀个精光,好求得一生荣华富贵的半魔。我不知他们下场如何,也不知人是否会践行诺言,可这种半魔并不少见。”
万云涛心里骤然一提,纵然见白石村仍如世外桃源一般,仍不免为村人担心,知他们必然牺牲不少,不忍道:“不知道村子会如何应对?”
“你已瞧见了,村中除去芜秽之外,多是寻常魔人,至多力气较旁人更大一些,身材更高一些,饭吃得更多一些,饿得也更快一些。”
万云涛跟村长说到这里,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村长摩挲着自己的膝盖,笑完了,似有几分感慨。
“话都说远了,总之,魔母娘娘成魔之后,再无法生育。村子里有一处禁地,就在魔母娘娘的腹中,那腹中遗留着魔母娘娘与天魔大人的恩赐,村中每一代都会将新生儿送入洞中,得到赐福的孩子,就是天魔子。”
“天魔子与当年的魔族非常相似,因此对清浊之气十分敏感,可为了保护村落,他们往往要忍受一生……”村长神色黯然,“在其他孩子可以回家玩耍的时候,天魔子必须在魔母娘娘的腹中接受教导跟磨炼,往往是上一代天魔子教导下一代,这种寂寞与痛苦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可谁也没有别的办法,村人只能靠天魔子来守护。”
“芜秽就是这一代的天魔子?”万云涛忽然问道。
“不错。”
万云涛很清楚芜秽的情况,明白过来天魔子就是拥有天魔体的人,只不过白石村所拥有的天魔体较为弱小,远不及他这般强大。
难怪,村中将天魔子认为是天魔与魔母的孩子,他们得到了赐福,也承担下保护村落的职责。村落既有这样的习俗,所以才会将他视为同类,如此热情相待。
“可是,纵然有天魔子,就算……被攻击时所有人都成为天魔子,到底不曾受过磨炼,只怕抵抗能力也很有限。”
万云涛成为魔身后虽实力大增,但瞧得出来芜秽的天魔体异常有限。
村长奇异地瞧了万云涛许久,缓缓道:“你真是不像个魔,用不着谁有磨炼,魔本就可以互相吞噬的,就像下一个天魔子会吞噬上一个天魔子。村人会一个个进入魔母娘娘的腹中,得到赐福,再由天魔子吞噬,重新融为一体,一同抵抗外敌。”
万云涛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第106章 喜欢看你
人与魔之间的习俗并不相同,比起吞噬同伴,更倾向于并肩作战。
转瞬之间,从村落得到的支撑倏然消散,魔与人截然不同的思维再度让万云涛陷入巨大的空洞之中,他的形貌是魔,所思所想却是人。
能将万云涛与任逸绝相连在一起的,此时此刻,竟然只剩下了千雪浪。
万云涛想见他。
第二天万云涛陪伴热心的村人来给这群剑门弟子送食物与被褥,眼下村子里正忙着庆典的事,人人都腾不出空来理会这群弟子,就连来送物资的村人也是来去匆匆,只有未能参与筹备的万云涛与负责保护村子的芜秽有空。
弟子们很早就醒了,听见外面锣鼓喧天,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趴在窗边对庆典颇感好奇,年纪稍长的几人却是忧心忡忡。
万云涛指了指箩筐里的瓜果蔬菜:“村子所处荒僻,外人罕至,可没什么人能伺候你们,这几日是魔母娘娘的庆典大礼,你们的事要延后几日再处理,这几日会有人送吃食过来,柴火就在屋后,这几日你们暂且自便吧。”
一名脸嫩的弟子道:“这个……这个魔母娘……”
汤问贤瞪了他一眼,这名弟子咽了咽口水,改口道:“我是说,这个庆典,我们能参加吗?还是说你们要把我们关在这儿?”
他脸生得嫩,看起来稚气未脱,正是爱热闹贪玩的年纪,纵然被师兄瞪着,也梗着脖子硬着头皮把话说了出来。
“没人要关你们,不过此地风俗大有不同,你们要是一个不好犯了忌讳,我也不好保你们。”万云涛顿了顿,又道,“而且这正是魔母庆典的筹备阶段,村人都在忙碌,也没有什么人陪你们玩。”
那弟子嘟囔道:“我瞧庆典就挺好玩的。”
宁舟摇摇头,见汤问贤无意接话,就出来打了个圆场,沉声道:“大师兄昏迷不醒,我等已为他服下药丸,正好要休息几日,承蒙村人厚情相待,请阁下代为转达我等谢意,待师兄醒来后再商议要事不迟。”
这场面话说得妥帖至极,倒挑不出什么错处。
万云涛往床上看了一眼,见果然躺着一个人,又问道:“他不妨事吧,要有什么需要,村里还有一些草药。”
“不妨事,只是大师兄身上本就带伤,又与……贵方一战,耗力晕厥罢了。”宁舟尽量说得委婉些,又问道,“对了,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万云涛。”
一名弟子奇道:“咦,你与大师兄的名字一样,倒是有缘。”
汤问贤冷哼:“真是有缘。”
万云涛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地瞧着向自己走来的千雪浪,众人见着他突然不语,一同看去,只见那位冷若冰霜的前辈开了口:“那我呢?”
千雪浪问道:“为避免误会冲突,他们最好不要擅自行动,那么我呢?”
万云涛静静地瞧着他:“阁下想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千雪浪淡淡道,“我身上有一些责任,要寻觅与天魔相关的事。不过,我也并不想伤害没有过错的人……如你所见,村落的约束也许对这些剑门弟子有用,可是对我全无用处。”
他声音清清冷冷的,在这温暖和煦的夏日里似吹来一阵寒冷的冬风,虽没什么故意瞧不起人的意思,但几名聪慧多思的弟子均感到一阵不自在的尴尬。
“不错,规则只对愿意服从规则的人有意义。”万云涛微微一笑,看向千雪浪身后的那支剑匣,“我等也确实没有足够的实力约束阁下来服从这一规则,那么看来我除了让贵客满意之外,别无他法了。”
几名弟子不由得陷入呆滞,眼前两人交谈的内容实在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就连年纪最大的宁舟都愣了一愣,名门正派讲究循规蹈矩,多按章法行事,鲜少听到这种谁拳头大就听谁的粗浅道理,纵然能够理解,可瞧他们说得这般自然,均是错愕无比。
千雪浪淡淡看了万云涛一眼,本不想回应,想了又想,还是解释道:“我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才会在这里与你说这些话,商议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法子。你要是觉得不快,我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这话听起来却像是威胁了,众弟子惊骇莫名。
万云涛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色,似笑非笑道:“不错,请随我来吧。”
两人就此离去,留下剑门弟子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有一名弟子喃喃道:“天啊,这难道就是大能说话的方式?听起来真是嚣张、霸道、唯我独尊……可是……可是还挺痛快的……”
剑门弟子如何想,千雪浪一点也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