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又不是什么有来有回的欠债偿还,他之所以做这件事,一来是为了宽慰任逸绝,二来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
还没等千雪浪想得更多,就下意识拒绝了任逸绝。
任逸绝好脾气地笑了笑,眉宇之间的忧愁散去一些,不见被拒绝的难堪与狼狈,反倒显得有些高兴,他像是看透了千雪浪在想什么,温声问道:“玉人得到了什么吗?”
看着任逸绝洞彻的双眸,千雪浪突然无言以对,他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一阵焦躁,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的不快。
然而这个问题,与过去的论道又有何不同?
“玉人应当也有一些些喜欢我了吧,即便不是能够共度一生,结为道侣那般喜爱,应也不厌倦与我亲密接触。”任逸绝的神色之中有一种过分成熟的包容,“你方才那样做,除去……哈,对玉人而言也许算是惩戒,可对我而言,却是奖励……”
他低声喃喃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又很快抬头去仰观苍穹,冷月掩藏一片紫云之后,天地冷幽幽的,仿佛透过一块轻薄无比的寒冰照落下来,有一种沁人的冰凉之感。
任逸绝的心静了下来。
“不过,还是按照玉人的意思来,那个吻除去惩戒,我想玉人心中应当还另有想法吧。”
千雪浪静静地听着,他瞧着任逸绝的神色微微变化着,那个可怜稚嫩的年轻人一下子长大了,或者说,又再度变回初见时稳重成熟的那名陌生人。目光坚毅,神色从容,有一股天然的潇洒风流,似乎置身事外了一般,心弦难起波动。
唯一能够确定的,大概是任逸绝此刻的确感到愉快。
可为什么愉快呢?
千雪浪困惑不已,他的确吻了任逸绝,可二人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回应,更何况就连任逸绝自己都已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这份喜欢仍算不上爱——
他没有得到,又是从何处滋生快乐?
“你看得出来?”千雪浪问道。
有时候就连千雪浪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似乎总是在问任逸绝,问任何事,任何人,甚至是问自己的心事。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很明显吗?”
“不。”任逸绝低头笑了笑,“只是我看得出来而已,惩戒有许多种办法,玉人明知我对你心怀不轨,还用这般手段,想必是另有打算。”
千雪浪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不错,我曾抗拒过万云涛,纵然之后原谅宽恕,可当时确实感到不快,而你不同……”
这让任逸绝微微地笑了一下,尽管万云涛跟任逸绝都是他,可他仍然听明白了千雪浪的意思。
那时候万云涛对千雪浪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至极的魔人,他心中不愿,再正常不过,毕竟无情道人又不同于肉.身菩萨,对这等情爱欲求全无抗拒。
他的胸膛里似乎有一块沉甸甸地坠下来,觉得十分酸涩,同样也感觉到十分柔软,于是感叹:“世上有一个这样可恨又这样可爱的玉人,实在叫人觉得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任逸绝像是完全平静下来了,反倒是山间的溪流嘈杂不停,千雪浪看着潺潺流动的溪水,觉得它们大抵冲走了任逸绝的许多心事。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么,玉人领悟了什么呢?”任逸绝轻轻柔柔地说,“还是说,就只是明白了这些?明白……我可以,而万云涛不可以。”
千雪浪想了想:“还应该有什么?”
任逸绝很轻地叹了口气,看上去并不是真的要叹息的模样,只是有些无奈,有些犹豫,然后从地上采了一根草,展现给千雪浪看。
“玉人方才吻我,就如此这般。”
千雪浪瞧着那根草被环起来,手指轻轻一磋磨,就勉强地连在一起,松松垮垮地形成一个粗浅至极的圆环。
他挑起眉头,倒真有些好奇了:“什么意思?”
任逸绝沉默片刻,有些难为情起来,有些话可以说,然而以现在这个追求者的身份说来,难免有引诱之意,他斟酌片刻,还是将那小小的草叶编织成一个精致无比的草环,明明是一片草叶,却分成两处,互相缠绕,互相依偎,难以再度分散。
“情.欲的模样,咳……却是如此,恨不得纠缠一处,无法分离。”
这让千雪浪想起在地母胎池时的经历,想到魔者的气息,想到魔者禁锢着自己的手掌,还有口中仿佛打起环结的舌头,他忽然移开视线,不知道哪里得来的不好意思,感觉到脸上一热。
这倒是叫任逸绝大大松了口气,两个人不好意思,总是比一个人不好意思来得强一些,他当然不会取笑千雪浪,也没有死皮赖脸着撒娇再求一个吻,只是沉默着,等待千雪浪平静下去。
千雪浪果然很快平静下去,他沉吟片刻道:“就像欢情先生马车里的那种气味?”
“……的确有这类作用。”任逸绝想了想,倒没有否认,“不过只有欲,却没什么情,玉人不是也只觉得躁动不快,于是到门外去了。”
千雪浪对这种事虽不曾体验过,但称不上一无所知,尽管他的了解比起一无所知也没有差到哪里去,沉吟片刻后道:“那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很快乐。”任逸绝开玩笑一般,“宛如极乐一般,书上不都是这么说的吗?玉人难道没有看过吗?朱唇未动,口脂先香,既惊且爱,半推半就,如此情.欲自生。”
千雪浪淡淡笑了笑:“一定要擦口脂吗?”
任逸绝一怔,又听他道:“不必答,我同你开玩笑的。这种事,我自然明白,可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却不曾体会过。我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若非自己亲身体会过,只是思考明悟其中的道理,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于是任逸绝没有说话。
“你做过吗?”千雪浪忽然问道,“你生得这样好看潇洒,想必投怀送抱之流不在少数。”
任逸绝笑了笑:“要叫玉人失望,我虽学得不是无情道,但因性情激烈,因此师父特别教导,要我自幼强加克制,不可过度放纵。”
“原来除了情,也要克制欲。”千雪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神色仍然很冷淡,“那你想必也不懂了。”
任逸绝欲言又止,本想说食色性也,有什么不懂的,可如此说话未免轻佻,要是玉人再问,又生难堪,最终只是悻悻道:“……嗯。”
既然任逸绝不懂,自是不能问他,千雪浪心中颇为失落,然而这失落念想一起,顿时心中一凛,劝诫自己道:“普天之下又只任逸绝一人能问吗?我是要问道,还是问他呢?更何况这些问题与情爱相干,纵他明白,我一问到底,岂非是糟践他。”
如此心念一起,就将那点蠢蠢欲动的遗憾强硬压下了。
任逸绝再是聪明,又怎想得到那许多事,他见千雪浪不再多问,倒松了口气,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难以得到答案的。
两人沉默并行,在夜风中走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哪里的花儿夜间开放,香气渐浓。
千雪浪又道:“你去见过村长了吗?”
“见过了。”任逸绝点点头,说了些从村长那里问来的事,大部分都没什么用处,只知道天魔与魔母的一段甜蜜却恐怖的过往,“天魔一族生来强大,习惯弱肉强食,与人类不同,不常聚集一处。可魔母不一样,魔母想要将这个世界变成魔的国度,而天魔也有意识地为魔母的心愿而征战着。”
千雪浪的眉毛一挑:“你认为,天魔仍想将人间改造成魔之乐土?”
“我确实有此猜想,毕竟……在传说之中,天魔是独来独往的存在,更不必说他上次出现,魔化了不少人。”任逸绝淡淡道,“不过是不是为了魔母,就没人知道了。”
千雪浪这才发现这件顶天大的正事一旦谈论起来,竟然也没一会儿功夫就说完了。
他与任逸绝的路程似乎该尽了。
恰在此刻,任逸绝听见风中传来的自然声响,忽然再度微笑起来,缓声道:“玉人还记得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吗?”
“约定……你是说……琴?”
任逸绝笑道:“不错,正是琴约,玉人当日欠我一首曲子,我想要现在听。”
现在就听吗?
千雪浪略有些迟疑,他们之间并没有许多牵绊,也没有什么约定,就这样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草率地了断这一琴曲之约吗?
“没有琴。”
任逸绝道:“我有。”
他果然从囊中取出一样长盒来,盒中是一把古琴,爱惜至极地抚过,缓声道:“这把琴是我十八岁时师父特意做给我的,虽称不上什么绝世珍品,却是我珍爱之物,还望玉人不要嫌弃。”
千雪浪接过琴来,琴很好,好得甚至有些出乎意料。
他干脆放下迟疑,问道:“那么,你要听什么?”
“无妨,都……无妨,我只要一点,玉人需得想着我,想着我弹奏这把琴。”任逸绝说得很慢,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我说过,我是个非常贪心的人,玉人在意我,已经让我很快乐了,因此还想要更快乐一些,我想听一听玉人会因为我弹出什么样的曲子来。玉人天赋卓绝,悟性奇佳,要是再等下去,恐怕就什么都不会有,也什么都不会在意了。”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玉人还算喜欢我的时候,得到这一点点情意。”
第119章 不灭人欲
一点点的情意吗?
千雪浪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稀少的东西,他渴求的,想要的东西本就很少,纵然无法得到,也从来不会强求,他实在不明白如任逸绝这般只要一点点的情意就能够愉快满足,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
二人寻了处空旷之地坐下,千雪浪信手一拨,只听弦声铮铮,果然是一把好琴。
任逸绝已在身旁落座,笑道:“虽不能焚香静心,但此间花香宜人,闻来令人胸中开阔,自然之香,更为平静,请玉人一展琴艺。”
弹一首曲子不难,弹出自己的心意也并不困难,可要在曲中弹奏一个人,却不那么简单。
人,如何能用一首曲子定义?传达的不过是琴者对此人的看法而已。
千雪浪沉默许久,不知该挑什么曲子,任逸绝这般多变而复杂,他实在想不透这个人,倘若是凤隐鸣在此,倒没这么多杂念了。
过了半晌,只听一阵琴声悠悠响起,温润若流水潺潺,并不曾有半分涟漪,任逸绝在旁静静聆听,不曾感到失望。
正当他含笑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琴声忽转,淙淙铮铮,倒似暗流蛰伏涌动,旋流动魄,令人心惊。
任逸绝失笑,心道:“玉人倒将我看得高,我在他心中竟有这般危险吗?也罢,我将此曲听完之后再说不迟。”
他心下一定,干脆闭上嘴巴,哪料琴声变缓,愈见轻柔,然而并非平和之意,反倒琴弦之中暗生荡魂,这叫任逸绝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起初,他以为是错觉,哪料到弦声突乱片刻,随即连绵不断,引动心神随之荡漾,任逸绝心中情.欲顿生,脸上飞红,只觉得全身血热至极,心中暗暗惊骇:如今分明已是人身,如何竟隐约有了魔身时的狂躁之感?
任逸绝本以为是自己心不够静,因此被轻易撩动,生怕露丑,正要喝止千雪浪的抚琴之举时,琴弦突断,千雪浪偏过头去,身子重重一震。
琴音才断,任逸绝一阵恍惚,只见千雪浪伏在琴旁久久没有起身,不由得十分担心,忙奔过去扶住千雪浪的双肩,问道:“玉人?玉人,你怎么,莫不是旧伤发作?难道之前的伤还不曾好?”
千雪浪的身体向来冰冷,每每与他肌肤相触,纵然不如雪寒,也颇有一份冰凉之意,此时任逸绝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却只觉得热沸如火,颈部甚至见汗。
“不是。”千雪浪声音低幽,他的手按在琴上,忽然又补充道,“不是旧——”
千雪浪一时间没能说下去,猛然吐出一口血来,几滴血飞溅上琴,忙转过头去擦,却叫血迹在琴身上染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倒也不再强求,只低声道:“对不住了,你的琴是你师父给你的,叫我弄脏了。”
他吐过血后,气色反倒红润起来,纵然千雪浪神色如常,任逸绝仍无法放心,他瞧也没去瞧那琴一眼,心焦道:“琴不过身外之物,再如何也贵重不过玉人的身份,有什么紧要,玉人才是,到底是怎么了?”
千雪浪摇摇头:“我心浮气躁,没什么要紧的。”
他说话虽如常,但神色目光总难免有些遮遮掩掩,似是有意避开任逸绝,又伸手将人拂开,冷淡淡道:“不妨事,让我起来。”
任逸绝是关心则乱,此刻见人情况好转,心神稍定后骤然起疑,他未曾放开千雪浪,握着肩膀将人转到面前来,低声哄劝:“玉人好歹叫我看个明白,不然我如何能放心。”
“我说了没什么要紧。”千雪浪却忽然抓住他的胳膊。
二人修为悬若天壤,原本任逸绝是无力反抗才对,可千雪浪的手腕只有蛮力,并无任何修为加剧。
联系前因,任逸绝心中冒出了一个猜测。
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不过的确发生过两次,只是前两次千雪浪都晕厥了过去,而这次没有。
任逸绝觉得心跳声忽然大了起来,耳边砰砰跳动着,仿佛万物都在这一刻寂静无声,他的动作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慢,似乎有些难以出口。
“是因为……玉人动情了吗?”
刹那间,千雪浪化为了一尊石像,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僵硬地停滞在原地,沉默无声地任由任逸绝凑上来。
这连日来惊怒忧惧的半魔此时此刻既不像人,更不像魔,倒像是一条绮丽狡黠的蛇妖,他不紧不慢地凑过来,带着微妙的笑意,洁白的齿在红润的唇下显得略有些不怀好意,如同在释放某种进食的讯息。
任逸绝慢悠悠地说:“玉人不但动情,也动欲,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