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海先生
“吾儿…来此……”
此时,一个宛如山风呼啸的声音,像来自大地深处。
“这,这是什么?”我头皮发麻,便觉圣君将我搂得更紧,“阁下可是此处地神?我们是误闯此处,惊扰了您,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地神大人放行,待出去,我定为您设立神龛!”
“吾…乃…汝…父……”
凛冽山风自下方席卷而上,我们所在的这颗树下,几步之遥的地面轰然塌陷出一个大洞,似一头上古巨兽张开了大嘴。
大嘴之中,隐约浮现出一抹血红的人影,人影的四肢却诡异的像是与无数树根相连,好像他们便是它的脉络与手指。
“树,树妖,他怎么,还自称,您的阿爹呢?”我牙关打颤,见圣君亦蹙紧眉心,睁大双眼盯着那人影,显然同样愕然。
“汝……身怀吾血,天生灵脉,殊于常人,本会超凡入圣,可你命中有劫,心怀业障,成不了神,注定入魔……下来,献出己身,助吾脱困,吾将赋予你倾覆天下之力,非但可以掌控自己之命,这世间众生也皆由你生杀予夺!”
“你不是此地地神…是什么?”圣君沉声,“是妖魔么?”
“妖魔?”那声音大笑起来,震天动地,”吾说了…吾乃汝父!”
“胡说什么,吾生父身在异国!”圣君厉声斥道,“你这妖魔,快放我们和这些人出去,否则我……”
“你如何?”那声音大笑不止,“你如何?你修炼多年,是不是空有灵力,不会法术,根本没有自保和庇护他人之力?若你有,又怎会被我困在此处?告诉我,我儿,你想成强者吗?”
“住口!”圣君抱着我的胳膊一僵,看了我一眼,“我离飞升成神只有一步之遥,日后自能成为强者。”
“哈哈哈……可他就是你的业障,有他在,你成不了神。且踏着累累尸骨修行,即便你飞升成神,亦要背负罪业,苦修赎罪,何苦?不如容吾助你,一步登天,吞赦日月,予取予求!”
“休要蛊惑人心!我修炼已抵达最后关隘,触及神境,再过些时日,定会飞升。”圣君一字一句沉声道,“就是因为踏着累累尸骨修行,我才一定要成神。唯有成神,我才有力量庇护我想庇护之人,才能改变这一切,撼动……头顶的天,渡那些已死之人受困的魂魄往生!”
我心头一震,虽不是十分理解这修神之道,却能理解圣君的话,正如方才那人所说,圣君,是个好人,极善极善的人。
四周一片沉寂,万籁俱寂。
许久,那底下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罢了,吾……容你将来抉择。或迟,或早,你注定堕魔……”
“到时,吾在此,等你。”
一阵轰鸣中,大地的裂缝,缓缓合拢,不过顷刻,再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除了落叶与凌乱的足迹,什么也没有,方才被缠在树根里那些人,都被吞噬了,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
我一阵后怕,倘若不是圣君抓住了我,恐怕我也葬身于此。
“下来。”
圣君跳下树去,张开双臂,看着我。
我没有犹豫,跳下树去,被他一把接住,紧拥入怀。
“你为何还要回来?我不是让你回宫吗?”他扣住我后颈,将我的头按在胸口,“你担心我?”
“我……圣君舍命救我,我自然不能独自逃走。” 我仰起头来,“方才我见那些人打你,圣君还好吗?身上疼不疼?”
下巴被捏住,蓝眸盯着我:“既然关切我,为何还要叫我圣君?”他将我抵在树上,拇指用力摩挲着我嘴唇,恨恨道,“你这张嘴,怎样才肯说些我真正想听的?唤我那林,就那么难?”
“那,林?”我失神,情不自禁地喃喃,胸口仿佛裂开了一条缝,一团滚烫的情绪在心底悸动汹涌,还未来得及分辨,嘴唇就被重重封上。我情不自禁地揪紧他的衣襟,竟难以推拒,可他却吻了一下便退开,牵起了我的手:“ 此处不宜久留。”
说罢,他牵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月亮的方向走。
瞧见远处山巅宫城的轮廓,我足下一僵:“我……不想回宫。”
他回眸看我,手攥得很紧:“你想去哪?”
“我想,回家。”我怯怯看着他,实话实说。
“那我,随你回家可好?”蓝眸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就像十四年前一样,我随你逃走,如何?”
我一怔,头倏然又一阵剧痛,只觉此情此景,竟是似曾相识,失神不过一瞬,身躯就被猛地向前一拽,栽入他怀中。
手臂将我的腰身锁死:“如今倒是老实,不敢再骗我了?”他抚摸我的脸颊,“罢了,反正我也就是想试试你,逃不走的,十四年前开始,这四面群山,每座山头都设了岗哨,附近城镇门口也设有关卡,没有行牒过不去,河岸也一样。”
我心头紧缩,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推开想跑,便被他按在雪地上,抽了腰带栓死了双手,又拖拽起来。
“不会再信你的鬼话了。”他抵着我的后颈咬牙道,“我何苦受尽煎熬?十四年前便该如此,把你这小狐狸囚在身边了事!”
“圣君……”我真如囚犯一般,踉踉跄跄被他押着走,又忽然觉得他这般对我的样子,一点不像个良善之人。
“喂,你们,你们是何人?”正当此时,后边远远传来一声呼喊。听得这声音竟有几分耳熟,我回眸望去,便见后方的树影间似乎有几个人影。圣君亦停下来,将我拉到身后,警觉地盯着那个方向,一只手抬起来,手中握着一把白色的笛子。
“雪哥?你怎么在这儿!”
第91章 复忆
“雪哥?你怎么在这儿!”
听出那声音是谁,我不敢相信,待那两个人影渐渐走近,我不禁睁大了眼,那走在最前面的鹤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十四年前将我从河里捞起来的救命恩人——清绝道长,而他身后跟着的其中一名少年,不是莫唯那小子又是谁?
“阿唯!”我回应了他一声。
莫唯几步便冲过来:“雪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他话未说完,像是看到了圣君,被他容貌所惊,渐渐睁大了眼,“蓝眼睛…是你?你是个男子?”
“你们,认识?”我愕然。
莫唯点点头:“好像,很久以前见过。”
“这不是小圣君吗?”清绝道长呵呵一笑,“短短十几年,你竟已修得了不灭金身,真是令贫道大开眼界。”
“是你…道长今夜怎会来此?”
“我的道观就在林海另一端,远观对面山头发生雪崩,便带弟子们过来看看,有没有人需要施以援手。圣君衣衫单薄,要不要去贫道那道观暖暖身子,歇上一歇?”清绝道长越过他的肩头,目光落到我的脸上,眼神似乎有点担忧。
圣君攥紧我被绑缚的双手,身躯挺直,将我遮得更严实了些:“多谢道长好意,不必。来接我们的人,很快就会赶到。”
他话音刚落,我便听见遥遥传来犬吠与马蹄声,似乎正奔着我们的方向而来。圣君回身,将我打横抱起,扭头道:“道长乃异教徒,未免惹上杀身之祸,请道长带众弟子速速离开。”
“圣君,”道长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有一事,贫道必须告知圣君。你与泰雪二人虽有宿缘,可他却也是你的命中劫星,你若想顺利飞升,需及早斩断与他的红线。圣君天生灵脉,心地仁善,若能成神,定能造福苍生,扭转乾坤。还请圣君放下私情,将泰雪交予贫道带走吧,贫道会解开你们之间的宿缘之线,化解劫数,收他为弟子,保他一生平顺安康。”
我一怔,这话,怎么跟方才那个妖魔说的有点类似?
我真是圣君的劫数吗?
似是觉察到我的疑虑,抱着我的手臂却收得更牢,我一抬眸,便见圣君满脸寒霜:“是不是劫数,是不是业障,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就算是,我亦不可能放手。后果如何,我自负。”
“圣君!”清绝叹了口气,“圣君若执意如此,贫道也无法阻拦,只是泰雪这孩子,十四年前曾头颅受创,脑中积有淤血,故而想不起过去的事,早些年我本想渡灵力替他冲开颅中淤血,可他并无灵脉,贫道自也打不通他的经络,头病民间难有郎中能治,还请圣君请宫医为他看看,兴许能治好。”
“你说什么?”圣君定定盯着我,眼神犹如冰裂,“是真的……他如何会头颅受创?”他回眸看去,可马蹄犬吠已至近前,清绝道长匆忙带着一众弟子匿入了黑暗中,莫唯亦跑步跟上,回头远远看了我一眼,挥挥手道:“雪哥,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海!还有乌叔,他也在等你!”
养爹……我心头一颤,还想叮嘱莫唯一声照顾好他,后颈却被握住,迫使我扭过头来,对上近处一双如破碎琉璃的蓝眸,“看海……你要共赴海边的那个人,不该是他。”他呼吸颤抖,手指嵌入我发丝间,“对不起……我竟以为,你是骗我的。弥伽,我会找宫医治好你,你会想起我,想起过去的一切的。”
明明恢复记忆是件好事,可不知为何,我却一阵恐慌,本能地挣扎起来,想要逃走,可圣君哪里能容我逃,双手犹如枷锁一般将我困在怀里。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圣君,那是圣君!”
将我抱上马车,圣君便栓死了我的双脚,前来营救的侍卫们看他这般对我,都是瞠目结舌:“圣君,你这是……”
“教皇可有提前出关?”他反问,“可知晓今日之事?”
“尚未出关,您和王上遇险之事,她还不知。”
他点点头,似松了口气,放下了帘子。
“您可以松开我吗?”我挣动着双脚,“我不跑了。”
圣君不答,只是凝视着我:“所以,你之前改口否认,只是因为,你在宫外有牵挂,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宫里,是吗?”
我点点头。
他神色有些懊恼:“何不明说?我险些错怪了你。”手指挪到我唇上,“疼不疼?”
见他眼神没有先前那般疯了,柔和许多,我胆子稍稍大了些:“明说了,您当如何?能许,许我将来出宫吗吗?”
蓝眸又暗沉下来:“可许你与家人相见,但放你走,不可能。”
我的心一坠,不想说话了,他又将我揽入怀中,手掌捧着我的头,轻轻摩挲:“我在想,兴许,我当年所见,是不是我看错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待你恢复记忆,便有分晓。”
待停了车,我的手脚才被解开。
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圣君低道:“去,请医舍,偷偷那位天竺圣手过来,莫要惊动其他宫医。”
“是。”
我揉揉眼睛,透过车帘瞧去,外头灯火阑珊,不远处是一扇颇为低矮的宫门,门口只有一个侍卫守着。
“此处,算是幼时,我与小十出宫的秘密通道。中元节前那日,我便是从这扇门出去的。当着满街平民的面,没敢和你多说话,见你一个人站在街上抹泪,总也放不下心,偷偷出去找你,你却与他在酒肆喝醉了。”我回眸,见他靠在窗边,在月下凝视我,眼底幽暗潮湿,“罢了,你都不记得了。”
我惶惑不安,又被他拉到怀里,吻了吻额头。
“你会想起来的,想起来,我们再重新开始。”
浓重的药香熏入鼻间,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整个人似陷入泥沼,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圣君握着我的手。
“别怕,我在这儿。”他紧扣我十指,在我耳边轻哄,待我眼皮子沉重地合上,才听他对宫医低道,“可以施针了。”
头颅深处,一丝剧痛袭来。
寒风凛冽,万鬼哭啸。
“别让那小子跑了,快抓住他!圣女留着他们有大用!”
前方却再没有了路。
我猛然刹住脚步,石子飞溅出去,滚落进几步之遥的悬崖下。风雪呼啸,我浑身发抖,看了一眼手里的银簪,便是它令我得以割断身上的绳子,挣得了一线生机。那鲜红的“活”字已斑驳不清,可阿娘临死前的眼神却还犹在眼前。
回头望去,远处山巅上,灯火辉煌的王殿宛如神宫。我不知道那女魔头要将我和弥萝带去那里做什么,但却能肯定,等待我们的那个“用处”,一定是比死更恐怖的结局。
数个打着火把的红色身影在更近些的林间出现,宛如索命厉鬼。我抖得厉害,向后退去,攥紧了手里的银簪,回眸望去——
“对不起……阿妹,若我能活下来,我一定回来救你,等我。”
我几步冲向悬崖,一跃而下!
我惊醒过来,骤然睁眼,上方烟雾缭绕,帷幔低悬,恍惚了许久,我才渐渐魂归体壳。浑身冷汗涔涔,似还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在生死之际挣扎,唯有双手是暖热的。
朝边上看去,与我相隔了十四年光阴的面容近在咫尺,他闭着双目,嘴唇紧抿,睡得很沉。眼前似起了一层雾,我情不自禁地抽出一只手,隔着一点距离,描摹他的容颜。
见他眼睫轻颤,将要睁眼,我立刻缩回手,低下了头,闭上眼,抑住了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
“弥伽,你醒了?”他抚摸着我的脸,“头疼吗?”
我摇摇头。
“过去的事,想起来了吗?”他附耳轻问,“可记起了我?”
我紧闭着眼,抑着想对他说的千言万语,也抑着从心底要涌上来的血,口腔里,都充斥着涩苦的血味,一如那个血夜。
我深吸一口气,唤出那久违十四年的名字:“那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