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如鲜血一般极为骇人,猛地照在夜暝的身上,夜暝被那光照到的地方,肉身便开始溶解,而那些血水则被他腹腔中的那朵硕大的血肉灵芝尽数吸收。而那灵芝,也凭借着夜暝血肉的滋养茁壮成长,不消片刻的功夫,地面上便只剩下了一团染血的白绫,和一朵半人高的巨大灵芝。

第107章

话分两头,当薛野终于成功把夜暝这个传说中的魔尊变成一朵血肉灵芝的时候,玉枝姑姑正看着徐白的脸怔怔出神。

有时候不需要千言万语,只需要一张肖似故人的脸庞,便什么都明白了。

玉枝感觉自己的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开口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她半天没有说话,近乎贪婪地凝望着徐白那张脸。她的目光仿佛是落在徐白的脸上,又仿佛是在透过徐白,看着什么更遥远的东西,双眸中的情绪满得像要溢出来一般。可玉枝忍住了,她只是轻轻闭上了双眼,等再睁眼时,已经整理好了所有纷乱的情绪,平静地向徐白说道:“恭迎少主。”

玉枝的语气十分恭敬,恭敬得完全不像是一个大乘期修士对后辈应有的态度。从玉枝的话和她的态度中,就可以极为清晰地看出她对徐白身份的认可。

面对这几乎是当头砸下的泼天富贵,徐白只是冰冷的回应道:“我不是什么少主。”

面对徐白断然的拒绝,玉枝才终于透露出了些许情绪,她急切地对徐白道:“如何不是?您与主人长得一模一样,定是他的后代。昔年主人离开北境的时候带走了北境之主的传承,这么多年来,哪怕雪山神女也只是代为执掌北境。北境,一直在等着它命定的主人回归。您作为主人血脉,才是堪当大任之人。”

即便不是为了北境之主的位置,玉枝也是个连月曜的尸身都找了整整三百年的衷心之人,怎会容得好不容易找到的少主流落在外。

但徐白显然对玉枝口中的“大任”并不感兴趣,反而问了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北境之主是什么时候死的?”

玉枝显然被问得一愣,但还是如实回答道:“三百年前。”

徐白冷静地分析道:“那便是了。人间已是三百年。即便我祖上确有北境之主的血脉,然三百年辗转流离,这血脉怕是也是十分稀薄了吧,与其执着于血脉,不如将北境交给真正关心它的人,岂不更好。”

“这……”徐白的话让玉枝也迟疑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便是如此,北境之主的择选也需由少主随我一同前往北境,一窥照影壁,方才作数。”

徐白看向玉枝,言明:“无我北境也以安稳了三百多年,何必多生事端?”

徐白的道心坚定,不为世俗所累,不为浮名所苦,但薛野却不然。

眼见玉枝好话说尽,徐白依旧不为所动,已将血肉灵芝收入囊中的薛野却灵光一闪,突然从这两人的对话中得到了什么提示。于是,薛野骤然开口向玉枝询问道:“北境之主的传承之物可是一枚玉佩。”

玉枝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而后扭头看向薛野,点头道:“正是。”

薛野闻言,道:“既然如此,那徐白与北境之主的关系,应该不假。”

先前无论说得多么笃定,玉枝始终心里没底,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认错了人。有了薛野这句话,玉枝才终是得了认证,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她眼中似有泪花,看着徐白问道:“那东西当真在你手上?”

徐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道:“我为上清宗弟子,与北境,毫不相关。”

说罢,也不管玉枝是什么态度,徐白对薛野说了一声:“走罢。”而后便兀自抬脚,率先离开了这个山洞,结束了这场对话。

只是离开之前,徐白那若有似无的余光,似乎十分碰巧地落到了月曜那被冰封着的面容之上,只是片刻,如同翩飞的蝴蝶轻轻落在了枝头上,又幽然远离,不着痕迹。

听着徐白渐渐远离的脚步声,玉枝显得十分急切,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少主,哪里愿意再次失散,忙不迭地提脚要追。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低唤:“玉枝姑姑留步。”

玉枝回身,便看见薛野正对着她笑哩。

薛野喊住玉枝,是因为他这次打算做一回好人,帮玉枝把徐白带回北境。

当然,不全是好人。

一来,若是帮了玉枝,薛野可以毫无顾忌地向玉枝讨要好处;二来,他隐约觉得,若是徐白此去北境,恐怕是凶多吉少。

简直是双喜临门。

从玉枝和夜暝先前的谈话中可以得知,北境之主的死怕是多有蹊跷。

要知道,堂堂一方尊主,死得不明不白倒也罢了,死后又被传出各种版本的香艳流言蜚语……如此污人清名,亲近之人岂会坐视不理?可北境的人不光没有追查,甚至这么多年来,连个斥责的论调都没有一星半吊,着实吊诡。可若是把这种种事件的始作俑者都想成是北境,便就一切都说的通了。

更奇怪的是,以玉枝的修为,在北境应当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在外徘徊三百年不止,竟悄无声息,如今还公然想带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继承人回去……

回去干什么?

可以想见,北境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以上种种都说明,若是徐白这么一个毫无根基,又名正言顺的预备掌权人回去,只怕想让他死的人,会比想让他活的人多更多。

薛野想通了这个道理,玉枝姑姑却似乎没有。她好像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正适合被用来借刀杀人。

在修为上,薛野眼看着追上徐白基本无望;在生活上,薛野又怕徐白真的叫他回上清宗结为道侣,正急于摆脱徐白。不料想,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如今这玉枝姑姑突然冒出来,简直天助我也。”

想到这里,薛野的笑容越发亲切。若是熟悉他的人便应该知道,他这多半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了。

可玉枝姑姑毫无察觉,她只听见面前笑得和蔼可亲的青年缓缓说道:“若是我能让徐白跟您回北境,不知,可有什么好处?”

……

薛野带着徐白和玉枝回到从渊城里的时候,黎阳正在帮着楚平把裸露在体外的肠子缝回去,楚平疼得龇牙咧嘴的,止不住得喊:“你这针脚是不是下的太密了,我感觉被多扎了好多下?”

楚平的伤是在对阵魔君的时候受的。三打一他确实讨不到什么好,等赢的时候基本上整个人就剩下半条命了,还好拖着一口真气回了城里,晕在了城门口,只怕是要在城被不知名的魔兽给吞个干净。

黎阳的缝针技术确实蹩脚,但他的嘴够硬。他正缝到一半,听到楚平的抱怨不由得白了楚平一眼,道:“你以为这是女红吗?若是不缝牢一点,他日再掉出来怎么办?”

而黎阳自己也是个伤患,他一边缝针还一边咳嗽,咳了没有两声,便“嗷”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来。

实际上,黎阳之前与夜暝对阵时受的伤也还没有完全痊愈,而他也才刚刚解开了缠在自己心脉上的缠丝缚,正是虚弱的时候。

两人都已真气用尽,不然也不至于难兄难弟坐在一起,靠着最原始的手段缝缝补补。

尽管两人一派放松的姿态,但实际上,黎阳和楚平还不知道薛野与夜暝对战的结局。尽管如此,两人也都已觉得是胜是败也已经不再重要了。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但好在,天命没有辜负他们,薛野和徐白平安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不曾见过的玉枝。

进门的时候,薛野走在第一个,他笑得狡黠,进门便对着黎阳作了个揖,道:“黎城主万安。”他曾与黎阳约定分半座从渊城,也就是还有半座仍是黎阳的,故而叫一声“黎城主”,并无不妥。

黎阳和楚平闻言扭头看向门外,正见了抬脚跨入门槛的薛野,他衣襟上有血,但精神很好,手中提着一朵硕大的血肉灵芝。

见到那朵灵芝,黎阳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就看见薛野笑着将血肉灵芝扔了过来,说道:“正好你是丹修,趁此机会看看这东西能不能用来入药。”

黎阳没有接那朵灵芝,任由它落到了自己面前的地上,道:“薛城主说笑了。我虽是魔修,也不至于疯到将自己的生身父亲用来炼丹。”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清楚薛野刚刚分明是故意打断自己的,便老实闭上了嘴,转而又将目光转向了跟在薛野和徐白身后的玉枝姑姑身上,疑惑地问道,“她又是何人。”

薛野笑言:“是徐白的远房亲戚,刚刚找来的?”

楚平对徐白的家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听了这话感到很是疑惑:“远方亲戚?”

楚平感到纳闷: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小师叔应该是个孤儿啊,怎么如今突然冒出了个远方亲戚来?

楚平还想再多问两句,却见原本站在两人身后的玉枝突然往前了一步,说道:“你二人伤得不轻。既是少主的朋友,不如由我代为治疗吧。”

听了这话,薛野不由挑了挑眉,意外道:“你会医术?”

玉枝点了点头:“皮毛而已。这些年我潜伏在从渊城中查找主上尸身的消息,为了掩人耳目,总要另寻身份,故而隐于黑市,自称鬼医。”

徐白闻言,也不由得看了过来。

“原来你就是鬼医。”

要说起来,薛野与鬼医,也算是渊源颇深,他昔年从宋思远那里学到的一套隐迹法,便是宋思远从鬼医处所得;而后,薛野与徐白混入从渊城时,也是立了“寻找鬼医”的名目。

真是无巧不成书。

当然,这些巧合,玉枝本人是不知情的,她没有多说,而是说干就干,默默调动真气,注入了黎阳和楚平体内。

有了大名鼎鼎的“鬼医”助阵,黎阳和楚平的伤很快便没了大碍。

魔尊被杀的消息还没传出去,若是传了出去,从渊城免不了要乱上一阵。好在虽然瞒不了一世,但想瞒住一时还是容易的。今日辛劳,于是徐白做主,让大家各自回屋休息,先把灵力恢复为佳。

众人应了一声,一哄而散。

然而等人都散尽了,薛野却偷偷摸摸找上了黎阳。

事实上,黎阳也在等薛野来找他。

栖寒枝的使用方法是黎阳告诉薛野的,所以当薛野把那朵半人高的血肉灵芝扔给黎阳的时候,黎阳一下子便明白了这朵血肉灵芝意味着什么。

黎阳皱眉看着薛野,道:“我记得我当时虽然将封神之法和灭神之法都交给了你,但嘱咐你用的,应是灭神之法。”他话语平常,但细听之下还是能辨出几分谴责的意味。

封神之法和灭神之法都需配合蛊虫使用,所谓封神之法,并是利用栖寒枝将修士的元神封入蛊虫之中,乃是囚禁元神之法;而灭神之法,才可将原神和蛊虫一同消灭,永绝后患。

薛野显然知道黎阳有所不满,依然道:“我知道。”

黎阳见他这般答复,不禁蹙起了眉头,道:“你是怕我不遵守诺言,所以特地留着夜暝的元神。好威胁我?”

薛野却笑了,只道:“黎城主想哪里去了。留着先代城主的元神,是为了——北境。”

“北境?”听到这个词,黎阳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北境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黎阳自然只道夜暝与北境有所牵连,但是北境的事,应该牵扯不到他和薛野的身上。

“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我想的没错,那么北境,很快就要乱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薛野看着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那笑容只存在了片刻,便复又被薛野极好地掩饰了起来,而后,他看向黎阳,笑言,“总之你信我,留着他远比除了他更有利用价值。”

黎阳皱眉听完了薛野的话,没有表态,但薛野知道,黎阳只要没有明确拒绝那么多半是同意了,于是便嘻皮笑脸对黎阳说道:“既然你爹现在成了一朵血肉灵芝,那你还是将他好生温养起来,没事搬出来,多晒晒太阳。”

说完,又话锋一转,说起了约定之事:“自今日开始,从渊城有一半是我的,黎城主应该不会食言吧?”

黎阳想要的是自由,不是权力,自然也没有食言的打算,点头道:“这是自然。”

况且,黎阳很清楚,如今的从渊城主,可远算不上是一个美差。

“薛城主打算何时继位?”

黎阳能想到的事,薛野不可能想不到,他道:“你当我是傻的吗?你爹一死,他手底下有想法的魔君魔将怕是都急着篡位,我现在接管从渊城,就是把头放在案板上,谁来都能砍上一刀。”

听了这话,黎阳不自觉地“啧”了一声,似乎为没能忽悠到薛野感到惋惜:“那你待如何?”

薛野其实早就想好了,只是谈话到了此处,方才才终于图穷匕现:“从渊城你不是也有一半吗?正好我得罪了徐白,需要先出去避避风头,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先把从渊城上下打理妥当,我么,便等你打点妥当之后再回来。”

黎阳问他:“这么信得过我?”

“有什么信不信得过的,你比魔尊好对付,若是敢私吞,对付一个你我还是多少有点自信的。”这么说的同时,薛野背过身去挥了挥手,而后向着远处走去,大有一锤定音的架势。

看着薛野渐行渐远的背影,黎阳对薛野之前的话感到疑惑:“得罪徐白?你们今日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而回答黎阳的,是渐渐走远的薛野回过头的莞尔一笑。

看来,不是得罪了徐白,而是打算去得罪徐白。

第108章

徐白的房门被敲响的时候,他正把那块所谓“传承之物”的玄玉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要说徐白对月曜的事完全没有触动是假的,可仅凭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一句话,就一头扎进未知深浅的迷雾中,是愚蠢的。

玉枝说的话有几分真尚不能肯定,即便她说是真的,那北境也只是从迷雾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再者,徐白对所谓的执掌北境并不敢兴趣,他这一生,孑然而来,敢说能真正握在手里的,唯剑而已。想要的东西,都用剑去开辟,才是剑修应该做的事情。

徐白没有起身开门,因为他知道没这个必要。果然,如他所想得一样,门外的人耐心也有限,敲了两下没人应之后,便自顾自地推门走了进来。

正是薛野。

薛野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了徐白身边坐下,一把夺过了徐白握在手心的玄玉,毫不避讳地说道:“怎么在看这东西?是不是那么大一个北境,你直接一口回绝了,现在想想,觉得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