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股兔
徐稚边打开文档边说:“这是什么呀……”
谢可颂:“专门给你写的。”
谢可颂被展游放养,轮到自己的下属,放心不下,甚至给徐稚单独写了一份交接文档,就差把饭喂进人嘴里。
徐稚感动得无以复加,正欲表示,谢可颂又当着徐稚的面,把他拉到一个个未完结项目的供应商群里,介绍“这是接替我工作的徐稚,大家日后多多关照。”
“机灵一点,以后跟项目,让别人把你拉进群里。”谢可颂教,“多跟供应商聊聊天,一来二去不就变成你自己的人了。”
徐稚手足无措:“我……”
谢可颂了然:“我知道,我也不喜欢跟别人多说话,但这是工作——”
“——小谢哥,”徐稚抬声打断谢可颂,可怜巴巴像一条被主人遗弃的狗,“小谢哥你为什么要走啊。”他望了望四周,尽管没人,依旧压低音量,“是因为莫总吗?”
“不是。”谢可颂干脆地说,“不管去哪家公司,都有这样的人,更何况他人不坏。”
徐稚更不解:“那是为什么?”
谢可颂陷入长长的沉默。
平心而言,是冲动。
只是这冲动早有预谋。
写字楼被复制了成千上万幢,企业大同小异,跳槽也不过是从一个牛棚跳到另一个马厩。生活仿佛滚滚向前的河,人们眼睁睁看着时间越过越快却最终一事无成。
可是展游不一样。
他是某种逆流着的、澎湃的东西,像人深夜下班时从办公楼间隙中仰望到的夏季大三角,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永远悬浮在那里,灼人眼球,让人感受到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可能性。
“我不是很清楚,但如果当时展游平薪让我过去,我也会答应的。”谢可颂说,“我总感觉我能获得些什么。”
“工作能力的成长?”徐稚问。
“算吧,还有……”谢可颂沉思,眼里闪着不确信的光点,“还有……我到底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第16章 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指责领导
上班人是时间的宠儿,一天8小时的工怎么打也打不完。
后天示范区开放,明天肯定得通宵,幸好营销总大发慈悲,放大家今天早点回家休息,命令一下,同事们提包就跑。
谢可颂留下收尾,顺便整理私物。
手机留在办公桌上,震了两下,谢可颂没注意。他怀里满满当当,勉强腾出一只手,将桌面上的乐高笔筒放进硬纸箱里。
“叮”,闪闪发光的东西从笔筒里掉出,落到地上。
谢可颂沿着轨迹找过去,蹲下。
地上躺着一枚戒指,当时展游送给他的那个,一直以来都被谢可颂随手丢在笔筒里。
就一转眼功夫,电脑里飞书又叫起来,谢可颂将戒指塞进裤兜,看消息。活动公司在群里问“请问预计给我们多少工期”,徐稚回“5天”。
“3天。”谢可颂蓦地出声。
徐稚人都走到办公室门口了,茫然回头:“不是5天吗?”
谢可颂头疼道:“正常是5天,但你要给自己留出余地……”
走廊回响起脚步声,楼梯口斜出一道人影。
办公室内,谢可颂耐着性子教:“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剧本走,你只能把自己的剧本做大……”
背后有人接话:“明白了?”
“明白了……”徐稚呆呆地说,察觉不对,猛一转头,“嗯?展总?”
展游含笑,抱着双臂倚在门边:“明白了就好。”
徐稚哑口无言,谢可颂手抱纸箱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直直盯着展游,好像在问“你来干嘛”。
“来接你回家啊。”展游晃晃手机,“前面给你发过消息。”
“哦……”谢可颂说,“我刚刚没看手机。”
“嗯,没事。”展游走到谢可颂面前,托了一下他的纸箱,“收拾好了吗?就一个箱子?那走吧。”
谢可颂手没空,应该让徐稚善后,可他不安心,便让徐稚先走,自己当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的人。
展游走路快,都到楼梯口了,见身边人消失,又折回来,看谢可颂把纸箱子放到地上,关空调关窗户关灯,最后锁上办公室的门。
“小朋友总要长大的。”展游若有所指地讲。
“我知道。”谢可颂跟展游一起走下楼,平铺直叙,“只是我刚工作的时候,没人带,现在想对别人好一点。”
展游上大学的时候,谢可颂还在念小学。展游似乎才意识到谢可颂是他年纪最小的一个员工,委婉道:“需要我对你好一点吗?”
“不用。”谢可颂回绝。
下班早,不堵车,一路顺畅。
汽车在地下车库停稳,谢可颂先下了车。他抱着西装外套,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展游才迟迟从车里出来。
上楼进门,展游快速换上居家服,径直走进书房。
谢可颂慢吞吞地把外套挂上衣架,拖着脚步陷进沙发,跟蔫掉的植物一样歪倒下去。他眼睛一闭一睁,出现展游的脸,对方正弯腰盯着他看。
二人大眼瞪小眼。
展游禁不住笑出了声。
“干嘛。”谢可颂问。
“嗯……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忘了算了。”展游把事情抛在脑后,试图对谢可颂体恤一些,“五分钟后要跟合伙人聊聊,累的话,这个会你不跟也可以。”
“我跟。”谢可颂从沙发上直起来。
谢可颂搬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进到展游书房。
展游让谢可颂坐到书桌前,自己窝进对面的懒人沙发里,一派松弛,仿佛等会儿要开的不是工作会议,而是网友群聊。
进度汇报是谢可颂的日常工作,他按惯例在飞书里开了个会议室,邀请展游。
“哦,不是飞书。”展游分享给谢可颂一个地址,“你登一下Google Meeting。”
陌生事物往往含有某种不安定的征兆。谢可颂压下微颤的神经,照做。
他打开这个注册后就再也没有登录过的软件,摸索着点开进会议室,信号连接,下一秒,画面中出现了两个外国人面孔。
“嗨,最近怎么样?”展游一进会议室,熟练地用英语问好,给大家介绍谢可颂,“对了,这是我的新助理,小谢。”
谢可颂脑里骤然刮起一场风暴,无数英语会话模板在记忆深处中隐晦地闪烁,他抓不住,附和着说:“嗨。”
二人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夸他长相惹人喜爱,期待共事。谢可颂能听懂,舌头僵直,勉强笑笑。
外国人跟展游打过很多年交道,讲话腔调随意,甚至在会前跟展游闲聊。一个抱怨自己女儿进入青春期不爱理自己,另一个讲自己上周在阿姆斯特丹度假的趣闻。
听口音,一个是印度人,另一个是英国人。
展游笑得比往常更夸张,但谢可颂没空听他们在讲什么。他盯着自己的文档,争分夺秒地将文档里的一句句中文提前翻译成英文。
翻译软件开在屏幕一侧,文档里是就算翻译成中文都十分陌生的专业术语。谢可颂临时抱佛脚,这个词是什么,那个词是什么,该怎么用合适的语序表达出……
“那我们开始吧。”展游在耳机里说。
谢可颂没有听见展游的话,像一只住在悬崖边上的鸟,徒劳且无望地筑词筑句,复制黏贴翻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小谢?”展游注意到谢可颂的异样,转头朝他看了一眼,关掉麦克风问,“小谢,没问题吧?”
这是工作,如果自己不做还有谁会做呢。失控之火在身体里摧枯拉朽地烧,谢可颂背脊发烫,表情却毫无破绽,至少第一句话没让展游感到异常。
“Let me share my screen.(让我共享我的屏幕)”
使用英语沟通,与读英语稿子和中夹英交流是不一样的,如果仅是后面两项,谢可颂能做得很好。
语言像一道天堑,横亘在谢可颂面前,阻挡住他优秀的逻辑和反应能力。
正因为英语不差所以才想拼尽全力说出完美的的语句,在意的越多表述就越磕磕巴巴,渐渐地,舌头和嘴巴黏成一团,谢可颂口中吐出的跟脑子里想的全部脱节。
语序倒错,时态混乱,把he说成she,终于在谢可颂把associate(联系)口误说成assassinate(暗杀)时,屏幕里的英国人皱了皱眉。
羞耻感一瞬间冲上顶峰,谢可颂如同一具外强中干的空壳,倏然碎裂。“but umm…”他重复着,眼睛从文档上飞走,不断地瞟两个外国人的表情。
可他不敢看展游的脸。
“孩子,我很乐意听你把话说完。”英国人出声打断,“但是我开完会还有安排。”
谢可颂霎时噤声。
原本坐在对面的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展游低语“没事,我来吧”,拍拍谢可颂的肩,跟他换了个座位。
折磨漫长到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但其实时钟只走了一分钟。
谢可颂解脱,又为自己下意识松口气的反应感到不耻。他咬着下唇,一步步走开,坐进懒人沙发捧起展游的电脑。
“我们快速过一遍吧。”展游说。
他之前看过谢可颂写的文档,脑子里有印象,鼠标划拉几下,挑重点给外国人讲了。
谢可颂说的时候大概外国人没怎么听懂,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轮到展游发言,外国人也活跃起来,边听边提问,展游一一解释。
展游总是这样游刃有余,像一个精力旺盛的超人,高强度工作,保持健身,看星星,甚至还能忙里偷闲把塞尔达玩到全收集通关。
即便在初入职场之时,谢可颂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比领导差一截。职级、财力、精力都没有让谢可颂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他和展游的差距。
但语言可以。
展游是谢可颂的老板。面对同样一个世界,展游已经混得如鱼得水,而谢可颂只是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无力,连话都讲不清楚,更谈不上自尊。
会议进行到后半段,谢可颂渐渐冷静下来。他半个脑袋震荡着着强烈的自责,另外半个脑袋听从本性,还要力挽狂澜。
英国人讲话,不牵扯到专业名词,谢可颂能听懂八成。印度人讲话口音重,他想办法,下载同步翻译软件,边看边理解。
为展游做会议记录是谢可颂的职责。他用中英交杂着记录下能听懂的所有,侧重点在于对方提出的问题,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像用针脚缝缝补补出一篇会议记录。
谢可颂对自己有一种几乎残忍的严格,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说了很多遍的“我得把事情做完”。
二十分钟后,会议结束。
英国人人不错,退出会议室前还安慰谢可颂下次会更好,他对谢可颂的名字印象模糊,再次提到时发音类似“jie”。展游纠正英国人,字正腔圆地念“谢”。
善意有时候也会带上刺,谢可颂被扎了一下,淡笑着用英语说“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