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17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单元文 玄幻灵异

队长问:“你当时还听到了什么?”

“风声,”徐久肯定地回答,“很长,很长的风声,跟蛇一样,在我头顶晃来晃去……”

这么多年的底层生涯,使他非常明白什么是说谎的基本原理。徐久像模像样地打了个抖,又往里增添了一点细节:“还有就是,有种味道……”

“味道?”

“对,腻乎乎的,又有点香,可不像是化妆品的香。让我形容,我也形容不出来。”

他做出绞尽脑汁的表情,皱着脸,努力回忆道:“别的,就没什么了。”

队长沉默以对,似乎是在沉思,徐久深呼吸了几下,鼓起勇气问:“长官,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抓住它们了吗?我,我们会不会有事?”

“你的问题很多,”队长抬起眼睛,浅得近乎透明的瞳孔中,蕴藏着显而易见的警告,“而且,你好像并不怕我。”

徐久的心失衡一沉。

是的,他不害怕。和六号在一起之后,在他心中已经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去害怕,去畏惧。

“……因为我之前见过和您一样的人!”他怯怯地抬起脸,露出殷切又讨好的笑,“就在我们被调到这儿来的那天,我看到了和您穿着一样制服的长官,他们从我们身边过去的时候,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我上不了几年学,夸不出什么花哨的词儿,但看着实在威风极了……”

这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譬如徐久那个以媚上欺下而闻名的主管——都难免显得阿谀油腻,令人暗暗生出厌烦轻视之心,但徐久用他青涩的年龄,以及苍白秀气的外貌冲淡了话语间的功利情绪,使他看起来几乎成了“粉丝”一类的人群。

队长没有再说话,他静静地检视徐久,片刻后,他起身,步履沉重,朝门外走去。

【怎么样,队长?】外面模糊地传出叽里咕噜的声音,【今晚的事跟他有关吗?】

队长说:【暂时没有什么破绽。你们追查的结果如何?】

【尚未发现目标,】队员轻声汇报,【只发现了目标残余的体液迹象,并且一路断断续续地延伸到了通风管道口。我们派出微型无人机进入管道排查,但是痕迹在下水阀门处消失了。】

【消失了。】队长脸色阴沉。

【是的,】队员严肃地点头,【再往下就是放射性废料的密闭堆积舱,无人机的信号受到干扰,我们需要博士的权限许可,才能进入排寻。】

队长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博士知道这件事了吗?】

【刚刚知道了,】队员说,尽管四周没有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还是隐秘地压低了声音,【他……听上去有些慌张。】

【再优柔寡断下去,他迟早会把这里的人都害死。】队长冷冷地说,【到时候,他最想逃避的责任,将会第一个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两名生化人快走出长廊,队员才随口问:【对了,里面那个消耗品怎么处理?】

【……留着吧,我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太对劲。】队长说,【他是那些异种没能捉住的猎物,尽管它们忙于内斗而无暇管他的去留,但它们迟早会回来狩猎他的。在这之前,就让他当个合格的诱饵。】

【是。】

禁闭室里,冷汗缓缓从徐久后背渗出。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运筹帷幄,思虑周全的事,大多数都是突发事件,考验着人的随机应变能力。他知道自己发挥得不够好,有破绽,可他已经尽力了。

现在,他最害怕,最担心的问题,就是研究站的人会去查看监控,再一路摸到昨天上午发生的意外——尽管六号已经承诺过,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能看见它的行动,可监控探头却能一览无遗地记录下主管摔倒时的异状。

到时候,他要如何找借口辩解?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禁闭室的门再度开启,徐久一抬头,这次进来的,是两名看守禁闭室的警卫,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本登记薄,正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A区112室6号!”来人头也不抬,拖长了声音喊,“行了,出来吧。”

徐久尽量平复呼吸,他站起来,不知道这一去,究竟是光明的生路,还是求生不得的死路。

他试探着问:“我……我能回宿舍了吗?”

警卫抬起眉毛,懒懒地瞥了他一眼。

“来这签字,再领你的工牌。”他说,“下楼左转,有个亮着光的房间。”

徐久心中惴惴,签完字,局促地说了声谢谢。下到一楼,他轻手轻脚地走进警卫的办公室,看到一墙墙的巨屏监控摄像,闪着花花绿绿的光。

“6号是吧?”其他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一个看上去十分面善的警卫站起来,“这是你的工牌,拿去吧。”

徐久刚一伸手,对方就不轻不重地按住了装着工牌的托盘。

“拿之前,”警卫低声说,“先想好自己有几条命,可以把今天晚上的事到处乱传,懂了吗?”

徐久一愣,继而点点头。

“要是被上边听见一点关于这件事的流言蜚语,不管跟你有没有直接联系,你都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小子。”他接着威胁道,“明白了,就快滚。”

徐久缓缓把工牌抓在手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走得很慢,甚至有点迟疑,像是随时准备迎接从两旁扑过来把他按到在地的警卫似的。

然而,他幻想中的事没有发生,徐久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禁闭室的范围。

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不,甚至奇迹这个词都显得形容力度不够。

他木然地回到宿舍,打开门,不出意料,他的东西已经全都被搜查了一遍,那些人都懒得遮掩一下翻箱倒柜的痕迹。

被褥在地下摊开,上面散落着凌乱的枕头和床单,桌椅推得歪歪扭扭,杂物架上的毛巾和牙刷、牙杯,以及一小块肥皂全都堆在一起,角落里借阅的几本过期杂志的封面上,还留下了半个鞋印。

徐久盯着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把被褥扛到床上,床单都懒得铺,横着往上面一躺。

六号不见了。

那是他没有能力,更没有资格插手的战斗,徐久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他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大晚上冒撞地闯出去,他现在只能强忍着假装,假装一切都好,假装自己是死里逃生,获得了长官宽宥的幸运儿,假装六号的离开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假装六号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知道,针对他的审查和重点监视会一直持续很久,在此期间,他必须谨小慎微地行事,努力收敛自己外露的全部情感,像灰尘一样碌碌,也像灰尘一样不起眼。

没人会长期盯着一粒灰尘,除非他们的时间真有那么不值钱。

徐久咬紧牙关,他想睡,只是睡不着。

·

六号在喘息。

它的生理结构不支持它做出呼吸的动作,但此刻它精疲力竭,身上的口腕损毁过半,断裂的截面溢流着鲜艳剔透的蓝血,上半身微弱的搏动,便如气若游丝的喘息。

它身受重伤,对面的同构体虽然也没好到哪去,然而论完整程度,仍然比六号要优越许多。

时夜生的胸膛不住起伏,它裂开巨口,在坚固的舱门外来回游曳,怒火冲天地徘徊着,不住尖锐地嘶鸣。

“你还是被我抓住了,碎块!”它的咆哮声,犹如抓挠玻璃一般刺耳,“你居然敢把我伤成这样……我改主意了,我不光要吸收你,我还要让你在死前感到真切的痛苦!”

此地安置着成千上万的处理放射性废料,腐蚀性金属原液,以及其他有毒物质的密闭舱室,六号与它一路厮杀,相互撕扯着吞噬,终究不敌落败,被重重抽进一扇舱门。

这里早已成为时夜生用于安身的巢穴。厚厚的被膜覆盖了横流的剧毒污水,在拱顶的混凝土墙壁上编织出油腻的生物菌毯,使其变得光滑粘稠,形如巨兽的软烂食道。规整排列的密闭舱室也被黏腻的膜质浇透,远远看过去,活像一排排紧密相连的,巨大的肉质卵块,其上遍布蛛网状的钴蓝色毛细血管。

六号就被关押在其中一枚“卵”当中。

“我要毁了你。”时夜生嘶声说,“你很看重那个人类,对不对?”

六号鼓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击在舱门上,爆发出轰鸣巨响。它浑身上下的断肢狂乱扭动,如同被斩首的群蛇,喷溅的蓝血滋滋腐蚀着合金,却无法蚀透另一名同构体完善的巢穴构造。

——别碰他!

心灵的尖啸穿破同构体的精神联结,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重重烫在时夜生的神经网上。

——你没资格要求我,废物!

时夜生将这份刺痛尽数奉还,盯着身陷囹圄的同构体,它渐渐露出狰狞的笑意。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像你这样发育迟缓,躯壳孱弱的碎块,当然不能了解我这样完善的个体能拥有何等程度的心智。”时夜生改换人类的语言,炫耀般地展示它清晰的发音,以及纯熟的口语,“我不像你,实际上,也没有碎块会和你一样,把精神和自我全寄托在一个渺小的人类身上。”

它说话的时候,身上的血便缓慢地止住了。

“我族吞噬、进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巅峰,俯瞰一切脆弱的众生——不过,我马上就会向你展示,除了在人类的大脑中学习了一些富于诗意的言辞,我还学会了更多别的东西。”

时夜生森森一笑,因为模仿了人类的表情,它看起来诡异得叫人头皮发麻。

“我会带来你的人类,我会变成你的模样,带来你的人类。毕竟,他看起来对你毫无防备,非常信任,是不是?”它轻轻地说,“然后,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是怎么在肚子里消化完一整个活人的。很高兴我们的表皮可以变得透明,对吧?”

六号疯狂地尖叫、尖叫、尖叫——但它遍体鳞伤,被打得血淋淋的,困在坚固的巢室里,只能看着比它更强大,也更残暴冷血的同构体疾速跳跃,攀爬着宏伟的拱顶,一路飞快地掠出下水管道。

第18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八)

时夜生游荡在夜色里,它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不过,也不再往下流血了。

被冒犯,被挫伤的愤怒持续性地刺痛着它。作为一个已经进化得相当完整的同构体,时夜生对人类的感情称得上复杂。

一方面,人类美味可口,诱惑力惊人,他们以夸张的程度进化了大脑,却忘记在肉体上设置一些可供攀爬的台阶,自然界再找不出第二种这样表皮薄嫩,血肉甜美的生物了。

另一方面,人类丰富多层的情感,变化多端的心灵,还有一刻不停的奇思妙想,都令它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叹,而人类的创造力,他们在毁灭之途上的造诣,同样使时夜生揣摩不已,无法自拔。

但进化是一回事,和人类在一起生活,则是另一回事。

碎块背叛了它的种族。身为狩猎者,却甘愿被猎物所支配,还甘之如饴地接受了猎物给它起的可笑名字……六号!人类都不会给他们饲养的犬科动物起这种名字,它却接受了,而且看上去非常愉快!

严格来说,六号就是它,它也是六号,同构体之间的相互屠戮,相互蚕食,不能影响它们本是一体的事实。因而,时夜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辱。

在人类社会中,通常将“扇耳光”视作伤害不高,但是侮辱性极强的行为。现在,它就觉得自己被那名弱小的人类隔空扇了一记耳光。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脆弱的肉袋,面对掠食者,只能瑟瑟发抖,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欠奉……人类总以为自己是万事万物的僭主,位于生物链顶端的统治者,他们的傲慢必须得到严惩,否则不足以浇灭它心头的怒火。

循着气味,时夜生潜伏在人类聚居的巢穴旁,观察着目标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就像一只工蚁,甚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还不如工蚁,成天庸庸碌碌,被高于他的个体指挥得团团转。他的工作不创造价值,可替代性极强,没有丝毫值得称道的地方;他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隐私……近乎一无是处。

唯一可赞扬的,就是他谨慎的作风,以及伪装能力。

别的人类无法分辨,时夜生却可以从他散发出的气息里准确无误地嗅出苦涩、疲惫、孤独与疼痛的味道,像烧过的榉木一样刺鼻。

人类掩饰着自己的憔悴,这些天来,他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流眼泪。哭过以后,他的眼眶总是红得醒目,为了掩盖这不大正常的异状,他会拿毛巾沾湿冰水,给自己谨慎地敷上半个小时。

其实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不管他的眼眶是红是黑,他是生病了还是健康着。人类渺小而卑微,他则是其中最渺小,最卑微的那一类。但他还是选择小心地遮掩着自己,不叫更大的破绽暴露出来。

时夜生几乎要表扬他了——仅仅是几乎。

它原本策划着一场天衣无缝的重逢,不过,它放弃了。人脑固然精密,人类却如此愚蠢,过分相信肉眼所见就是真实的世界,它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于是,时夜生模糊了自己的五官,用异化的口腕和触须代替了拟态的双腿,为了第一时间骗取对方的信任,它还特地变小了一半,捏造出损伤惨重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利用伪装在研究所内的身份与权限,它再次安排出一次意外,比如暗示人类的管理者,让他将人类留下训话,或者让人类多打扫一块僻静无人的区域,接下来,就是它登场的好时机了。

按照剧本,夜幕降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人类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徘徊,不安地握紧手中工具。时夜生慢慢从阴影中沁出,犹如猫捉老鼠,不紧不慢地接近了目标。

人类惴惴不安。

他开始出汗,心跳加速,呼吸变重,肌肉和骨骼紧绷……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时夜生愉悦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它的腕足缓缓撕离地面,在空气中响出类似于掀开胶带的粘连声。

人类猛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