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伍志强这才眉开眼笑,朝他招招手:“走,哥带你熟悉一下路线,顺便给你录入工牌,省得你被警卫盘问。”
跟在他身后,徐久嘴唇微动,问:“他说谎了吗?”
“没有。”六号说,还记恨着方才伍志强对徐久的亲密举动,“他的心跳和体温没有变化,只是一个愚蠢的人类。”
过了一会儿,他很不快乐地说:“我想吃了他。”
徐久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无奈道:“忍忍啦,我不会跟他走得近的,你别生气。”
他抱着文件,跟随伍志强坐上运输车,畅通无阻地进入地上区域,时隔几个月,这还是徐久第一次回到他之前工作的地方。
“来,”伍志强招呼他,“录入工牌,之后这几天,你就专门负责送这些文件,知道吗?腿脚麻利点,不能迟到。”
徐久乖乖地应了一声,录入信息,抱着文件走进大楼,又顺着两名警卫的指引,来到一个房间。
“放那边的柜子里,”警卫道,“整理齐全,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哦。”徐久说。
正当他转身朝保险柜走去,伍志强还在和左边的警卫笑嘻嘻搭话的时候,两名警卫突然齐齐掏枪,毫不犹豫地朝着徐久的后背开火!
子弹破膛的炸响,将伍志强吓得放声大叫。电光火石之间,六号阴冷地浮出后背,口腕锋利,猝然甩出,只听一声尖锐音爆,火星散作迸溅的几点——那些肉眼不能捕捉的子弹,已然被切成了喷射的碎片。
这是一个陷阱。
徐久仓皇回头:“六号……!”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就空了。
活页机关刹那启动,有什么东西,强有力的东西,猛然攫住徐久的脚腕,将他重重往下一拉。
对方的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在六号的注意力被偷袭的警卫吸引的千分之一秒,他抓住了徐久,同时将他拖离了六号的保护范围。
地板高速合拢,六号暴烈地撑破人形,散作一团无序挥舞的杀戮机器,一团凄厉尖叫的魔鬼,它扑向平整光滑的地面,呼啸挥舞的口腕充斥了整个房间,让两名还在开枪的警卫,连同后方拼命拽门的伍志强,都瞬间化作了不规则的残肢肉块,噼噼啪啪地散落一地。
这是一个陷阱!
一切发生得太快,上一秒,母体还在身后被他庇护,下一秒,母体却当着它的面被人带走,只有空荡荡的地板,昭示着他的粗心、愚蠢和无能。
六号几欲发狂,他凶暴地撕开地板机关,不顾身后大量扑来的警卫增援,一头钻进了那个早就挖好,提前为徐久准备的地道。
作者有话说:
大水母:*铺开一张地图,信心满满地策划*我们先从这里走,再从这里走,然后从这里走……
徐久:*被花香吸引,好奇地走过去嗅嗅*嗯……嗯嗯嗯……
还是徐久:*立刻被突然长出手脚的花抓走,哭了*啊,我再也不喜欢花了!
大水母:*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也哭了*啊,我的人类去哪里了!
第25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五)
徐久眼冒金星,仓促下坠的惯性,怼得他脑瓜子嗡嗡的。他像是落到了一个超大功率的卷筒洗衣机里,被一股脑地旋下去,连六号的口腕都没来得及抓住一根。
一只巨如熊掌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使他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声音。黑暗里,几双手一齐抓过来,钳住他的四肢,没有一丝延迟,挟着他疾速狂奔,冲向地道更深处。
头顶传来轰然贯穿的巨响!仿佛无数根锋利长矛从天而降,钢筋混凝土的地面被接连穿刺、掀翻,异种咆哮嘶吼的声音震耳欲聋,雷霆一样传彻地底通道。
【它来了!】混乱中,徐久听见有人大吼道,【快走,抓他走!】
这些人说的全是密语,他一下反应过来,抓住自己的,正是研究所的重装部队。
但知道这个事实也没什么用,以普通人的体能,根本无法抗衡改造过后的生化人。他们擒着徐久,就像捏着一只脆弱的猫崽子,只用单手的力气,就能将他整个提起来。
徐久耳边尽是尖啸的风声,生化人一旦开始高速移动,他连眼皮都被吹得睁不开。就在此时,身后一发爆鸣,热浪瞬时滚滚——为了阻拦六号的追击,他们毫不犹豫地摧毁了一截地道,用于断后。
徐久快吐了,纵使他竭力挣扎,也只是让自己的晕眩感更重。那些人全然不顾他的反抗,冲出地道之后,直接将他绑到一台升降电梯上。
【你走!】一名生化人回过头,【我和他留下拦住那个畜生!】
为了抓捕徐久,狭小的地道里埋伏了三名生化人,此刻,唯一剩下的那个不言不语,仅是点了点头。其余两人立刻拉断升降电梯的电力供应,让它成为了一列有去无回的单向车厢。
六号的声音离徐久越来越远了,电梯疾速坠地,缆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剧烈颠簸中,生化人在他的后背重重一垫,避免他被反冲的力道撞到电梯顶,也避免了他被撞断脊椎,撞碎后脑。
徐久的意识昏昏沉沉,事态的发展就像脱轨的高铁,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远超出他最大胆、最疯狂的设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更不知道研究站花了多长时间策划这一切,但扪心自问,他难道真的没有在脑海中预演过事态败露的那一天吗?
早在捡到六号,决心要把它养大,与它相依为命开始,徐久就坦然接受了这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命运如何安排,他都一概不理,断头台的绳索何时才被割断,更不是他能决定的。
因此,他现在居然没有什么慌乱恐惧的情绪,只有一种超脱外物的坦然,静静笼罩在他的心头。
生化人押着他一路狂奔,身后大门一层接着一层,一重叠着一重,关闭的声响无比沉闷,徐久在头痛欲裂,几欲呕吐的间隙,瞥见两侧固若金汤的武器阵列,即便用于抵御一个军团的进攻,也是绰绰有余。
六号,他模糊地想,你千万不要出事啊。
他终于被带到此行的目的地。
生化人将他扔到地上,语气沉肃地汇报:“博士,目标已完成抓捕。”
徐久咬紧牙关,努力抑制住呕吐的冲动,伏在地面大口喘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前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让他清醒一点,我要他流畅无误地回答我的问题。”
话音刚落,一桶冰水当头泼下,浇得徐久如被针刺,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他费力地抬起头,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眼前的景象。
地板、墙壁和头顶全是白的,在他身边,围着一圈全副武装的生化人,更远处,是一群被防护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高阶研究员,他们众星捧月地围着一个人,正交头接耳,迫切地相互讨论。
“博士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一名研究员低头瞪他,嫌恶地呵斥,“否则,你很快就会见识到莫比乌斯招待叛徒的手段了!”
博士……?
徐久的瞳孔还在适应强光,他艰难地打量着最中间那个消瘦,佝偻的身影。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的尤恩博士,是个胖胖的白人老头,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看起来十分和气,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跟它们扯上关系的?”尤恩·韦伯步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盯着地上的徐久。
徐久迟疑了,对方固然开门见山,省去了让他争辩的功夫,但这个问题太过含糊,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一名生化人就大步上前,手中电光噼啪作响。
“别动他!”出人意料的,居然是尤恩嘶哑地大喊,“他是非常、非常珍贵的样本,全世界也只有这一个。我和他的对话,你们谁也不准打扰!”
面罩下,他的眼球布满血丝,隐隐带着几分不受控制的狂乱。
事情已经到这份上了,徐久反而有种超常的冷静,他慢慢坐起来,低声说:“我是被调去……”
话未说完,尤恩不耐烦地打断他:“是的,没错,你是第四批被调去打扫广场的清洁工,在那里你第一次见到了阿克尔实验体,你很震惊,因为你从没见过这样的生物……够了,我不是问你这些!我问的是,你究竟,在什么时候,和它们产生实质性的接触的?”
最后一句话,博士一字一句,放缓了语速,十分具有压迫感。
徐久沉默片刻。
要说吗?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让六号能找到这里。
“……在重建实验楼的那天晚上,”徐久说,“我遇到了他。”
“你遇到了它,”博士说,“然后呢,你被胁迫了吗?被蛊惑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经过够了居于人下的日子,想利用实验体占领极地站,利用它获取更大的利益?”
徐久盯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于是他张了张嘴,真的就露出了一丝微笑。
博士高高在上,像打量某种会说话的猴子一样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端详这位高权重的博士,如果没有六号,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无缘得见的大人物。
“这些都不是我的打算。”徐久说,他笑得更加开怀。
“可能真的是太寂寞了吧?我养着他,是把他当朋友来看待的。”
他说完这句话,满场只剩一片死寂。
所有人瞧他的眼神,都仿佛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尤恩愣愣地盯着他,重复道:“朋友。”
“朋友。”徐久笃定地点头。
防护面罩下,博士的嘴角痉挛、拧动。他盯着徐久,眼神急剧变化,蓦地,他纵身扑过去,一拳砸在徐久脸上!
“朋友!”他的双眼熊熊燃烧,尽是暴怒的火光,用力抓住徐久结冰的衣领,“朋友!你这个愚蠢的、愚蠢的……!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它有多危险!它不仅吃人,这颗星球上的所有活物它都吃,它拟合DNA的能力,可以让它取代地球上任意的生态位,哪怕是人类本身!朋友?朋友!你蠢得无可救药了!”
哪怕徐久正值青年,并且被繁重的工作锻炼出了一把力气,然而面对这个濒临疯狂的老人,他仍然没能在第一时间躲开对方的攻击,嘴角立刻破损肿胀。
“你是怎么在它手上活下来的?”博士磨牙凿齿,几乎睁裂眼角,“你用什么条件才换取了一线生机?!”
徐久咳了两声,齿缝里鲜血溢流,居然还是笑着的:“我养大了它,什么都不用换。”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博士充耳不闻,魔怔了一般继续追问,“你是它的什么?仆从?奴隶?附属品?猎物?共生者?还是说向导?你是引着它毁灭世界的向导,对不对?!”
徐久被他晃得头晕脑胀,终于抓住机会,一把推开了这个疯狂的老人。
“我说了是朋友!”他喊道,“告诉你,你又不信。”
尤恩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身后的研究员赶紧扶起他,又被他狠狠推开。
“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博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声音嘶哑,眼神疲惫。“你根本不知道你放纵了什么。”
“这是最接近永恒的生物,它以人类为食,并且致力于占据我们的世界,它会吸取人的记忆,模拟人的样貌,取代人的地位……对它而言,人类创造出的辉煌文明不值一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不需要的累赘。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妻子对丈夫的感情,朋友对朋友的感情……一切的爱和恨,温情和牵绊,在进化的冰冷天梯面前,都会沦为雾气一样虚无脆弱的东西。”
“你不害怕吗?”老人失望地看着他,“看它吃掉你的同胞,吃掉昨天还在和你说话,谈笑的人,接着伪装成他们的样子,去吃掉更多的人……你不惭愧吗?你也是刽子手啊,你也是间接害死他们的杀人犯!”
这一刻,所有人都用憎恶的,痛恨的眼神注视徐久。
老人不再控诉,他对着徐久,低声下气地哀求:“我求求你,倘若你和它的关系当真这么亲近,就请你告诉我吧,它的弱点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然而面对这些声讨,徐久依然是笑着的,他说:“我不知道。”
博士勃然大怒:“你这个……!”
“我真的不知道。”徐久又说了一遍,“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诉你们啊。”
他的态度如此直白,如此坦诚,尤恩·韦伯被一下噎住了。
“我和你们不一样的。”徐久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进了莫比乌斯的福利院,我没有体会过父母对子女的感情。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不曾喜欢过别人,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为了能吃饱穿暖而费尽心思,我没有体会过妻子和丈夫的感情。”
“至于朋友……我不是优等生,高中上到一半,就被莫比乌斯的老师鉴定为没有天分,不必再继续浪费学校的名额。我同样没有资格去结交朋友,因此也不明白朋友对朋友的感情。”
“人不能凭空想象没见过的事物。你用我从未拥有过的东西来威胁我,试图让我忏悔,让我觉得愧疚,可是它们一直离我那么遥远,远到我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可以和它们相见。”
徐久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太可乐了。长年累月,笑容是他用于保护自己的卑微面具,现在,他就用这副油盐不进的面具对付眼前这些地位尊贵的精英,领袖。
“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没有自由,没有自尊,走过路过,谁都可以往我头上踩两脚泄愤……我是什么?我是实验器材,是消耗品,唯独不是人。”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我见过那些犯了错的厨师、文员和清洁工是什么下场,我见过他们躺在实验台上的脸!有很多人昨天还在跟我说话,做一样的工作,第二天就被拉进实验室,像被杀的猪一样嚎叫,叫上几个小时,叫上几天几夜!我进去拖地,拖把上全是血和尿,还有他们身上零零碎碎的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