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巫曦的腮帮子发酸,一想到今天可能吃得到羊肉,就饿得胃和食道都绷紧了。
他趴在高地上,仔细地观察这群五角羊。
顾名思义,这些灵物头生五角,性情机警,浑身皮毛厚重,更兼四蹄宽大有力,才能在雪原上日夜奔跑,躲避天敌的追击。以它们在雪原上的速度,巫曦只有一次机会,要是突袭落空,那么他就只能干看着羊群逃跑的背影流口水了。
巫曦故技重施,鬼鬼祟祟地咕涌下去,把自己埋在雪地里,慢慢地向羊群推进。
跟随羊群一起觅食的,还有一群毛色雪白,鸟喙鲜黄的禽鸟,巫曦一定要特别小心,方能不惊动它们。好在晴天难得,这会儿,动物们全在抓紧时间填饱肚子,对远方的窸窣异动并不是很上心。
巫曦慢慢挨近,动一下,停三下。当他挨近到五百米左右的时候,领头羊嚼着不知名的草籽,警觉地抬起头四顾。
哦哦,不好。
巫曦急忙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把自己埋进雪堆,明明置身于寒冷松软的雪里,他的手心都在微微出汗。
领头羊观察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样,继续低头,在厚厚的积雪中寻找食物。
嘿嘿,好。
巫曦觉得是时候了,他谨慎地,缓慢地隆起身体,用手指在雪上点出一个小洞,借此观察羊群的动静,挑选目标。
他知道不贪大,不贪多的道理,于是,他一眼相中了羊群末尾那只半大的青少年羊。没有成年,意味着应对天敌的经验不够多,也意味着毛皮的厚度和反应能力都不足。
他的手掌中,已经缓慢地凝聚起一支金光灿灿的灵火小箭。
巫曦极力压制着滚滚的热力,不让它融化周围的雪,以免冒起蒸汽,吓得羊群逃跑。
“去!”
极短促的一声指令,金箭飙射而出,犹如一道转瞬即逝的断线,在那只半大羊低头吃草的瞬间,从耳孔的位置猝然洞穿,继而在另一头喷出一簇腾腾的热血。
猎物“砰”地倒地,羊群一片哗然,禽鸟惊飞,这群五角羊慌张大叫着,四蹄翻搅雪粉,瞬间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地上的那只。
巫曦拍着手,欣喜地大叫:“中了!中了!”
他跳起来,手脚并用地滚过去,来回检查着自己的猎物。气候严寒,羊头上灼烧的血孔已经渐渐地凝结起来,巫曦兴高采烈,又暗暗头疼。五角羊体型庞大,这头半大的羊的份量和成年人相当,即便是他,也没力气把它扛回去。
他想了下,先将死羊拖到背风处,在地上挖了一个雪坑,然后一下从腰间拔出锃亮的刀子,一刀破进羊肚,“唰啦”一下划开。
这把匕首是他的爱物,锋刃削铁如泥,切金断玉。霎时间,一大泼热腾腾的五脏肠肚就团着淌到巫曦脚边,散发出极新鲜刺鼻的血味。
羊胃羊肠里都是没消化完的食物,没必要留下,巫曦急忙弯腰割掉羊心羊肝,提溜到旁边,再快速地把剩下的内脏一股脑地推进雪坑里,几铲子埋上,将上面的雪压得严严实实。
肠肠肚肚的味道尤其大,野外又不安定,一定要赶紧处理。
巫曦紧张得手心发汗,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分解羊肉,一边留神着周围的动静,尤其在天色好的时候,周遭觅食的野兽妖物不少,他必然要格外注意。
他咬着牙,发力分割着毡成一片的厚重羊皮,赤红的羊血溅在他雪白的脸蛋上,他也不以为意,随手一抹,倒把双颊染得红彤彤的。
仓促地剥离了羊皮,巫曦双手抓着,使劲把它甩出去,接着开始分羊肉。
刀尖行云流水地切进羊的第四根肋骨,骨肉分离的脆响中,他干脆地劈断筋膜,撬开关节。巫曦取下羊肩,将它放到一边,接着连贯地卸下四条羊腿,垒在扇形的羊肋排上,最后,他两刀剁下羊头,照样提着羊角,让它和羊皮待在一起。
差不多了!
巫曦累得直吐舌头,哈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于是,他先取出前几天分割的一捆布带,将两条羊腿五花大绑,背在肩上。
“走着……!”
他扛起两条羊腿,自己也抡起两条腿,拼命在雪原上跋涉。
巫曦的心跳得飞快,未知的危险随处潜伏,他也不知道,会不会下一秒就有妖兽被血味吸引到这里,再对自己展开一轮追杀。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紧赶慢赶,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雪丘,还有地上翻松的一块豁口。
顾不得那么多,他猛地往豁口处一跳,“呲溜”滑下地道,直到脚蹬着门板,巫曦才算松一口气。
他安全了。
卸下羊腿,巫曦疲惫地坐在地上,喘了好一阵。
他不能松懈,因为那边还有许多余料,再拖延下去,肯定会别的野兽叼走的。
短暂的休息过后,巫曦支起身体,重新上路。
第二次,第三次搬运,巫曦将剩下的羊腿,一扇肋排扛在肩上,忍着不适,像个笨拙的小乌龟,骨碌碌地滚到了家门口。
他心满意足,把这些也埋在隧道旁边,雪原就像一个全天然的大冰窖,一点儿也不用担心食物腐坏的问题。
第四次出发,巫曦准备把第二扇肋排并着羊心和羊肝一块带走,只是这一次,他却来晚了。远远望去,三只虎爪雕已经在天空徘徊不去,发出尖利的咆哮声。
糟糕。
巫曦不敢跟它们硬碰硬,等到这些凶禽高飞远走之后,他的肋排,羊心羊肝,包括远处的羊皮和羊头,还有已经埋到雪坑里的肠肚肺腑,全被虎爪雕一把子掠夺走,地上只剩下血淋淋的一片狼藉。
……算了算了!好歹把半只羊都运回去了,也不算太亏,损失的程度,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这么想着,巫曦还不死心,又想起先前羊群在地上来回翻找,嘴里嚼着什么。脑子一转,他也跑到先前羊群觅食的地方,用铲子挖开下面的雪堆,仔细搜索了起来。
巫曦:“咦?”
这是什么?
铲掉上面的雪,地上冒出的,是一些枯细的枝丫,枝头吊着些圆鼓鼓的小颗粒,日光一照,呈现出深青的颜色。
巫曦嗅了嗅,很好,没有毒,那尝尝。
他摘下一颗,丢进嘴里,嚼嚼嚼。
巫曦:“呃呜!”
又辣又麻,舌头都要掉啦!
他急忙呸呸呸地吐掉,明明只吃了一颗,他的口腔已然热辣辣的,浓烈的味道直涌上头,让他一个劲儿地吸溜鼻涕。
巫曦盯着这些圆滚滚的小果实,面上逐渐升起惊喜的神色。
“秦椒!”他已经认出了这种植物,“不会错的,就是秦椒!”
发现了这一味又能入药,又能当调味料的宝贝,巫曦马上又笑逐颜开,高兴地乱扭起来了。
他顾不得寒冷,赶紧把最外层的毯子解下来,铺在地上,大把大把地择秦椒果实。一块地揪空了,巫曦还在更下层的雪里翻出许多冻得晶莹剔透的玉菇子。
这种菌菇与秦椒伴生,虽然味美,可是拥有强烈的致幻能力,在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要是误食了玉菇子,那可真跟自杀没什么两样。不过,巫曦当然知道要怎么吃它们了。
巫曦抓在雪地里,冻得十指快没有知觉,可是,今天的收获实在太多、太大,就是把指头都冻掉,又怎么停得下来?
他摘了能见到的秦椒,又把下面伴生的玉菇子掐了一半,汇聚成鼓鼓囊囊的一个包裹,扛在肩上。又想起家里没有柴火,遂把秦椒的枯枝别了一堆,拖上身后。
“回家啦!”巫曦意气风发,快乐地吆喝。
一钻进木屋,巫曦忙忙碌碌的,准备做饭。
他先把餐具和锅碗瓢盆洗了两三遍,洗完还嫌不干净,又拿灵火烧了一通,把陶锅陶罐擦得油光发亮,瓷碗也亮得反光,才另填了干净的雪,提回去备用。
接着支起生火架,放好陶罐,把枯枝折成一段段的。巫曦先捡了两根粗细适中的木棍,坐在一旁削磨成趁手的筷子,然后在掌心搓出一捧灵火,吹到木材上慢慢烧着。
烧水的功夫,巫曦把那些秦椒和玉菇子统统倒进桶,用雪水洗菜。
他泡开玉菇子上凝结的冰壳,再洗掉秦椒的深青色外皮,洗了两遍,放到一边备用。等洗好菜,陶罐里的水也烧开了。
巫曦匆匆忙忙地转身,先撒了三把秦椒,没一会儿,辛辣的椒香就飘了上来,他数着时间,过了半刻,再放上满满一层玉菇子,让鲜菌在里头煮着。
我的步骤应该没错吧……?
巫曦做的一切,都在照葫芦画瓢地模仿王宫里的庖厨宫人,他自己哪里做过这些活儿呢?
不过,巫曦心中十分高兴,因为哪怕他之前从未下过厨房,此刻做起事来都有模有样的,像极了正儿八经的药师国后裔。打心眼里,他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神人。
煮汤的空档,他再去外头割了一溜羊肋排进来,利落地剁成小块,接着去地上舀一桶雪,就这么搓洗上头的血水。洗完之后,再用秦椒挨个擦拭羊肉块,一直擦到鲜肉表面有浓烈的气味,再放于一旁静置。
巫曦累得够呛,去床上躺了片刻,休养生息。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巫曦下床揭盖,一些香美的热气顿时呼呼地冒出来,扑在他脸上。
他喜滋滋地搅动餐勺,迫不及待地吹凉,尝了一口汤。
刹那间,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北斗南斗五行天星……全在他的大脑里梦幻地飞旋起来,散成漫天的烟花。
呜,太好喝了!
可能是饿了太久,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吃上一口热饭,菌菇的鲜美搭配着麻麻辣辣的椒香,简直可以直冲到人的天灵盖上,直冲得人飘飘欲仙,可以在房间里上下翻飞。
巫曦吸吸鼻子,只觉得浑身舒坦,暖意从胃里散发出去,一路蔓延到手指尖。他忍不住喝了一勺,又喝一勺。
嗯,再喝一勺。
……好了不能喝光了!他赶紧强忍着食欲,把简单腌过的羊肉块往里一倒,再添冷水煮沸。
等待的过程实在焦心,巫曦又实在闲得无聊,于是在旁边学着本国那些大祭司的样子,围着锅就开始扭动、摇摆,神神鬼鬼地乱舞。
啊啊,羊肉锅啊,我命令你快快煮熟吧,啊啊……
结果跳了没几圈,就把自己绕得头晕眼花,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陶罐被水汽顶得咕咚作响,巫曦百无聊赖,本来都快睡着了,又叫这声音惊醒,即刻爬起来揭开盖子,用木勺撇掉上头的油脂浮沫,让汤色恢复清爽,之后将半碗凉雪水砸下去,继续盖上盖子。
砸凉水的方法,还是他跟长留的厨娘学的。巫曦在药食上很有天赋,会吃又会玩,王宫的一些仆役特别喜欢他。有许多次,在他被长留王狠批痛骂之后,司膳总会偷偷在晚饭里加一道丹木玉膏,往上面撒些五彩缤纷的果丝哄他开心。
想到这里,巫曦不由怅然。
思乡的情绪漫上心头,他郁郁寡欢地盯着面前简陋的陶罐,神思不属地重复了四次“撇沫子——砸凉水”的步骤,第五次揭开来看,羊肉汤已经煮成了醇厚香浓的奶白色。他下意识抓了几颗秦椒,最后洒在上面提味。
这真是一锅完美的羊肉汤啊!
巫曦急忙把愁绪抓成一个小揪儿,远远地扔开。
不能带着愁苦的情绪吃饭,那是对自己劳动成果的不尊重。
羊肉烫而嫩,用筷子一戳,就颤颤地从骨头上脱落了,一定需要碗接着才行。巫曦撇开秦椒,舀了两块羊肉,一勺嫩滑的玉菇子,并一大碗白汤,辛辣的香热之气直往上涌。
屋子里被煮得温暖如春,巫曦脱了外袍,转着圈地吹凉,看差不多了,他先夹起一块羊肉丢进嘴里,哈嘶哈嘶地喘着气。
好香!
羊肉鲜爽味美,半大山羊的肉,仿佛还带着一腔充足的血气,混合着秦椒的呛辣,吃得人心头滚热,汗珠子直往外迸。巫曦才不管什么礼法仪态,只顾痛痛快快,稀里呼噜地大嚼大咽。
他囫囵吞了两块羊肉,把羊排里的髓也用一口长气嗦干净,然后大筷子夹菌菇吃,玉菇子本就嫩滑,如今和羊肉在一起煮久了,更加入味,他咯吱咯吱地吃净碗里的,再一口一口地喝进羊汤。
此时天色已晚,四下里又刮起尖锐的长风,卷着越下越密的鹅毛大雪。而他坐在暖暖和和的木屋里,一边调小了火候,一边咽下浓郁醇厚的羊肉汤。火光将屋内照得昏黄,枯柴噼啪作响,锅里的肉菜还在咕嘟嘟地翻滚。
这真是天选的时刻,在这个傍晚,袭击的阴谋,思乡的惆怅,对前路的担忧……一切都距离巫曦那么遥远。风雪中,他的世界静谧无声,只有这间木屋,这口冒着热气的小锅,以及锅里的美味肉汤,构筑了他全部的,坚实的人生。
巫曦心无旁骛,歪着头,专注地吃光了所有的羊肉,再喝光了一罐羊汤。最后,他吃得满身大汗,肚皮滚圆,昏昏欲睡地栽倒在床上。
“我就是,做饭小天才!”对着屋顶,他大声宣布。
然后又想起了什么,巫曦连忙将双手合十,虔诚地说:“谢谢你,美味的羊!我保证不会浪费,会好好把你吃掉的!”
夜深了,他熄灭灵火,将剩下的焦柴拢到一边,饱腹身暖,睡得又香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