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扯下猪皮,巫曦一刀劈进最后一节脊梁骨,沿着骨膜“唰唰”两刀,他的匕首不是凡物,砍瓜切菜般剁开一边的肋排,刀子一挑,就割下一扇肋骨,放到旁边。
孔宴秋有些惊讶,忍不住问:“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年纪这么小,处理猎物就这么熟练,他看起来就像屠户家的儿子,或者猎户家的儿子。
“我跟司膳学的!”巫曦咧嘴一笑,擦掉额头上滴下来的汗珠,他手上全是猪血,把脸也抹得红彤彤的,“司膳可厉害了,处理牲畜实在是一把好手。你不知道,她能用一把磨好的切菜刀,一丝儿不浪费地解开一头青牛!和她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说着,他利落地割下薄薄的猪板油,从油膜里挤出完整光滑的猪腰,再放到旁边。
孔宴秋更好奇了,他又问:“你会守生的神通,又姓巫,听起来应该是长留的王室中人,怎么会是庖厨的学徒?”
巫曦停顿一下,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黯淡:“我就是长留王的儿子呀,我是他最小的小儿子,不受人瞩目,你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说完这句话,他低下头,开始分割两条后腿。
“不,我……”孔宴秋难得语塞,他急忙说,“我并不关心神人的国度,也只是隐约听说长留的王室姓巫,所以才有此疑问。其实我也不知道长留王叫什么,其他王室成员叫什么,我完全不在乎……”
他解释得慌乱,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慌乱从何而来。
“我晓得!”巫曦抬起头来,展颜一笑,“没关系的,我不怪你。”
孔宴秋帮他把两条猪后腿收拢放好,猪血新鲜滚热,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却没有一头掠食的妖兽胆敢往这边靠近。
“那么,你是长留国的小王子了,”孔宴秋松口气,“你怎么会在这儿?”
巫曦长叹一口气,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孔宴秋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臂已然探出,指节弯曲,隐去锋利的指甲,轻轻地揩掉了它们。
“这就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巫曦道,接着把自己数月前是怎么出游邻国,结果遭人暗算,致使云车坠毁大荒,自己同时沦落此地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谁会这样害我。我人微言轻,父亲不喜欢我,母亲在生下我不久之后,也只身返回故国,我对王位同样没有竞争力……”
见他委屈伤神,孔宴秋低声说:“你若不介意,我可以为你查一查这件事的真相。”
“查到了以后呢?”巫曦露出苦笑,神色中带着与他的年龄并不相仿的成熟,“我父王多半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毕竟,他还有那么多儿子,又一直厌烦我……”
查到了以后?孔宴秋眉峰一挑,查到了以后,自然是当众活活烧死,再诛连族群,一个不落。直到主犯与从犯,主犯与从犯的亲眷都淹没在燃烧的烈火中,惨叫哀嚎俱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勉强就算以儆效尤了。
但没等他把这些话说出口,巫曦便开怀笑道:“好,猪肉分完了,怎么把它们带回去呢?”
孔宴秋默默地打了个响指,那堆分割好的肉,油和内脏便忽然原地消失不见。
“芥子术。”他说。
再一次,巫曦的眼睛里冒出了星星,孔宴秋轻咳一声,转过头去。
“就需要这些吗?”
“不不不,”巫曦摩拳擦掌……掌上都是猪血,孔宴秋遂融化雪水,为他搓洗,“机会难得,我们再往林子里探探,我的鼻子已经闻到好多好东西了!”
孔宴秋当然不会在这些事上否决他,兴奋过后,巫曦开始觉得冷了,于是跑到大孔雀身边,缩在他的羽翼和胳膊下面。
“咱们往那边走。”
他指了一个方向,孔宴秋便搂着他,朝他闻到的地方走去。
“奇怪,是我的错觉吗?”巫曦皱起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甜甜的味道?”
孔宴秋在寒冷的雪气中嗅闻,经由小神人的提醒,他真的在空气中闻到了一种隐隐的甜香。
“走,去看看。”
两人翻越古老的松林,跋涉过山坡,巫曦双目圆睁,顿时惊呆了。
——蜂巢!酷寒的冰天雪地,居然有好大的蜂巢,整个攀在四人合抱的老松枝干上!
肉眼估计,这巨大的蜂巢起码有两人多高,橙黑二色的蜂子在其间进进出出,个个都有手掌大小。沁出的巢蜜竟能将松树上的雪尽数融化,将一面树干都流得金灿灿,香馥馥,宛如琥珀般剔透发光。
巫曦惊的话也不会说,人也动不得了,孔宴秋在他耳边低声道:“是骄蜂。”
平逢山的山神骄,乃是世间飞虫的共祖,也只有骄神的后裔,才能不畏极寒,在大荒雪原中筑造出这样的奇迹。
“神蜂啊……”巫曦发抖地吐出一口气,“我从没吃过骄蜂的蜂蜜,你吃过吗?”
孔宴秋摇头:“没有。”
“我……”巫曦噘起嘴,发出可怜兮兮的,小狗一样的呜咽声,他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孔宴秋,“我想吃,我好想吃,想吃得不得了了……”
孔宴秋:“……”
孔宴秋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被这双眼睛一看,再被这么哼哼唧唧地一求,他只觉得什么都可以顾不得了。不要说山神后裔,就是山神亲自筑的巢,他也可以上去一翅膀掀飞。
“我给你弄。”他说,五蕴阴火已是蓄势待发。
“哎呀,不要烧,”巫曦急忙拉着他,“烧了以后就没得吃了……这样,你听我说。”
他拉下孔宴秋的耳朵,嘀嘀咕咕道:“你随便弄点动静,把它们全引开,然后我上去割了蜜就跑,怎么样?”
孔宴秋有点犹豫:“万一它们留下戍卫……”
“没关系!”巫曦嘿嘿笑,“我手脚很快的,而且,我已经闻到巢蜜的位置啦。”
看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孔宴秋有点好笑,有点无奈,只得听从。
待巫曦藏好之后,黑孔雀展开风雷双翼,平底一阵飓风,冲着蜂巢席卷而去。
骄蜂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齐齐发出尖锐的鸣啸,顷刻间倾巢而出,犹如波橙黑相间的巨浪,朝孔宴秋当头拍下。
孔宴秋并不恋战,而是挥舞羽翼,在林间穿梭盘绕。巫曦抓住机会,不顾零星几只留下的神蜂,拔腿狂奔,冲向巢蜜的位置。
他心跳如擂鼓,紧张得浑身都在冒汗,巫曦咬着刀子,手脚并用地从侧边飞速上爬,他瞅准位置,挥出那把已经被他雪洗得锃亮的匕首,一刀截断!
只听“咔嚓”一声,蜜巢已是摇摇欲坠,他慌张得手脚发软,再发力砍出两刀,那一大块巢蜜拉扯着金黄诱人的蜜丝,终于扑通坠地。
看守的神蜂哗然大怒,朝他飞掠而去。巫曦跳下巨树,奋不顾身地扑到地上,用鲛绡包住他宝贵的战利品,扯着嗓子大喊:“孔宴秋,救人,我成功了!孔宴秋!孔宴啾!”
作者有话说:
巫曦:*欺负云*啊哈哈哈我要钻进去捣乱!
孔宴秋:*微笑,点头*可爱。
巫曦:*欺负野猪*啊哈哈哈我饿了,要吃肉!
孔宴秋:*微笑,点头*可爱。
还是巫曦:*欺负蜜蜂*啊哈哈哈蜂蜜!我的了!
孔宴秋:*依然微笑,依然点头*真可爱。
第43章 净琉璃之国(十一)
听见他的声音,孔宴秋从旁处展翼而至,未到跟前,沉重的风压便将零散几只蜂子吹翻在侧。巫曦抱着巢蜜,孔宴秋抱着巫曦,羽翅骤然大展,乘着风雷之势一飞冲天,笔直地扎进离地千里的造雪云山当中。
底下狂怒的蜂群在林中尖啸嗡鸣,但又不敢追出那么远,唯恐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得忍辱含怒,重新回到巢中,将巢蜜围得如铁桶一般。
“我们成功了!”巫曦笑得无比灿烂,许是在雪原中酿造的缘故,怀中的蜂蜜也带着冰雪般冷冽的香气,闻起来沁人心脾,五脏六腑皆为之清透。
“你闻闻这个蜜香!”他激动地道,再蘸了一指头玉色的金蜜,贪恋地放进嘴里——冰如琼浆,甘甜清美,浓而不腻,且带着一股淡淡的乳香,好吃的人都要飞起来了。
他掰下一小块巢蜜,拧身喂到孔宴秋嘴里,期盼地望着他:“怎么样,能尝出味道吗?”
孔宴秋就着他的手,薄唇微张,将那块蜜衔了,咀嚼片刻,摇头。
“尝不出味道。”他说。
巫曦有些失望,不过并不气馁:“没关系,总要把你治好的。”
既然孔宴秋尝不出味道,他也不肯再吃独食了,原样拿鲛绡包好,万分珍惜地让用芥子术收起来。
“话说回来,骄蜂能在这里酿出蜜,那肯定得有让它们酿蜜的原料,”巫曦一盘算,心里的点子又冒出来了,“走,咱们再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到好东西。”
孔宴秋也觉得挺有趣,两人一合计,便再度折返,鬼鬼祟祟地跟踪着骄蜂,尾随它们采蜜的路径。此刻,大部队仍在镇守老巢,只余个别工蜂,还勤勤勉勉地忙碌进出。
跟着它们的飞行路线,两人来到一处巨大的山洞前。
洞口用胶质的蜂蜡堵死,唯有骄蜂才能进出。巫曦尚在雪地里探头探脑,孔宴秋直接上去,一翅膀扇晕几只蜂子,把它们的身体扫到一边,用火在蜂蜡上烧出个一人宽的小洞,冲巫曦招手。
“我给你在外面看着,”他道,“有危险了叫我。”
巫曦像做贼一样,按捺住狂跳的小心脏,偷偷摸摸地钻进山洞。
与极寒刺骨的外界截然不同,里头的气候温暖如春,蜂子轻柔的嗡声就像某种和缓的音乐,响彻整个高旷的洞窟。脚下泥土松软,巫曦闻到一股馥郁至极的馨香,他拐过一个弯,前方的景致,令人眼前一亮。
此处花木成林,一人多高的乔木上,开满了硕大肥厚的粉黄色花朵,不少蜂子在其中飞舞着照料,花落之后,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晶莹赤红的浆果,空气中漾满醉人的果香。
丹木花,昔年黄帝以玉膏浇灌,亲手种植在密山之上。如今,这些蜂子就在这里开辟出一方小小的洞天福地,种植丹木用以酿蜜。
巫曦避开逡巡的蜂子,他人小,动作也轻灵,蹑手蹑脚地爬过柔软泥地,竟没有蜂子听见他的声音。他扒着布袋,轻手轻脚地潜伏在边缘,将地下的熟果抓了一捧又一捧,装得差不多了,立刻掉头就跑。
“快,快走!”巫曦抱着满是红果的袋子,不管有没有被蜂群发现,先扑到孔宴秋怀里,“我偷到它们的丹木果了!”
孔宴秋当即伸手,将人抱个满怀,二话不说便展翼飞天。巫曦哈哈直乐,给他展示袋子里的鲜红果实,出来不过须臾,上面已经挂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霜。
“你瞧,这些可是在长留王宫都难见着的好东西呢。”
孔宴秋以武力胁迫大荒凶禽归顺麾下,为了讨好他,妖鸟大肆兴建业摩宫,又将奇珍奢宝搜刮于此,他一概视若无物。此时,孔宴秋虽然不明白这些“吃不着的好东西”究竟是有多好,不过看巫曦兴致高昂的样子,他还是点点头,以示认同。
“哦,忘了你看不见颜色了……”巫曦把布袋也交由他保管,“没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很快你就能恢复的。”
他说得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要信任他。
“好。”孔宴秋再点头。
他们在外玩闹奔波了一天,眼下天色已晚,大荒会变得加倍危险,孔宴秋的伤势也没有完全痊愈,他们必须得回去了。
“真是遗憾,”巫曦把下巴放在孔宴秋的肩膀上,吹出去的气息亲密地拂动着他鬓边的孔雀翎羽,以及他的耳朵,“我想烤个肉排,可是没有盐,没有米醋,没有香料、生粉、胡麻,也没有黄酒……唉。”
孔宴秋的耳朵不自然地抖了抖,竖起来了:“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巫曦忧愁地说,“烤肉没有酱料,这还算什么烤肉呢?”
见他发愁,孔宴秋也皱起眉毛。
飞回木屋,巫曦指挥着孔宴秋,将他们今天打来的战利品分门别类地放进冰窖,由于蜂蜜和丹木果太过珍贵,孔宴秋专门给他再挖了一个另外的小冰窖,将它们妥善地存放起来。
“太晚了,我们吃蒸薯蓣,好不好?”巫曦笑眯眯地问。
孔宴秋没有什么不同意,其实巫曦也不必征求他的意见,既然他在这里只是给厨师打下手的。
于是,巫曦将薯蓣折成一段段的,放在锅上蒸熟。蒸出来的薯蓣香甜绵软,他捧着热烫烫的薯蓣块,在手上忙乱地颠来颠去,呼呼地吹着热气,孔宴秋看得奇怪,直接拿过来,利落地将其掰成两半。
滚热的蒸汽一下冒出来,巫曦赶紧看他的手:“哎呀,你不烫吗?”
“不啊。”孔宴秋茫然地摊着掌心。
他的双手同时具有人和孔雀的双重特征,他生着人的修长十指,也生着孔雀的锋锐钩爪,掌心覆盖厚实鳞甲。黑紫的绒羽覆盖了他的双臂和手背,使得这双手看起来又美丽,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