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黑夜里,盛玉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
他的脸上还残存着意乱情迷的红潮,但是他笑了。
第二天,两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盛玉年若无其事地起床,去坟场工作;穆赫特若无其事地蜷在巢里,闭着眼睛假寐。
“你听见昨天晚上的声音了吗?!”坟场里,猛毒者双胞胎跑来找他抱怨,“真是吵死了!”
姐姐白墓将苍白的头发挽起,用一根锐利的骨刺当发簪,牠的六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穆赫特的位置,却不敢多说什么。
妹妹红苔的发型倒是十分利落别致,牠剃光了一半的头发,头皮上布满邪异的刺青,另一半则修剪成利落的短发。牠的性格比姐姐稳重,只是摩擦着腰间的触肢,尖声道:“你的话不可叫塑命者听见,小心你的舌头。”
“塑命者……?”盛玉年觉得有点好笑,“你们叫穆赫特塑命者,为什么?”
顿了顿,他佯装疑惑地耸耸肩:“而且,我没有听见昨天晚上的动静啊。”
白墓嘻嘻地笑了起来,牠用一根手指轻点着盛玉年的肩膀,诡秘地说:“这称呼是个秘密,只在我们当中流传,你最好小心一点,别在牠面前说漏了嘴,我们很喜欢你,还不想那么快地看到你的尸体。”
“但也不是不行,”红苔接话道,“你死了以后,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尸体装饰起来,当成一个珍贵的摆设,前提是,塑命者不会把你撕碎。”
盛玉年微笑道:“能在死后得此殊荣,实在不胜感激——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两位最美丽的猛毒者的欢心,一定会活得尽可能长久。”
“你知道我们?”白墓凑近了观察他。
“你怎么知道我们?”红苔的脑袋从姐姐的肩头越出。
“噢,是穆赫特告诉我的,”盛玉年开始清扫坟场,头也不抬地说,“下班以后,我一般会到牠的巢里,跟牠说说话。”
一片寂静中,他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两只下巴都惊掉的蜘蛛恶魔。
“怎么啦?”
“你能跟塑命者聊天!”白墓骇然道,仿佛眼前的人类脑门上突然变出了天堂的光环,“你、你是怎么跟牠搭上话的?”
“就……随便说说?”盛玉年抓抓脸颊,“然后有一天,牠突然回复了我,我们就陆陆续续地聊上了。怎么啦,很奇怪吗?”
“你知不知道,”红苔慢吞吞地说,“包括老妪在内,牠已经多久没有和牠的眷族交流了?”
这个盛玉年还真不清楚,他停下清扫,好奇地问:“多久?”
“八百六十六年。”白墓回答,“在塑命者沉默的第六百六十六年,我以为牠总要对我们说点什么,可牠只是愤怒、怨恨、咆哮……然后杀死一些东西,再碾碎另一些东西。”
“牠跟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红苔耸耸肩,“我们同样如此。”
盛玉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白墓接着说:“所以——别让其他好事的蜘蛛知道这件事,牠们可能会接近你,以此讨好穆赫特,也可能虐杀你,以此来激怒穆赫特,更有可能给你注入毒素,让你变成神志不清的肉家具。能从塑命者的巢穴里抢人,我想谁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乐趣和荣耀。”
盛玉年奇怪地问:“那你们就这么好心地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我们已经接近你了,”红苔说,“先来先得,现在是我们和塑命者的关系最接近,我们当然不会希望巢穴里的其他蜘蛛来分一杯羹。”
“尤其是那些碎嘴子的巡防者。”白墓补充。
盛玉年皱起眉头,他倒是忽略了这一点,在关系不稳固,没能收获猎物的时候,冒然暴露和巢穴最高主人的关系,的确是很危险的。
他还在内心里修改计划,双胞胎已经将一根看似纤细,实则柔韧的蛛丝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盛玉年问。
“这是我们给你的回报,”白墓说,“我想,你一定很想要了解蜘蛛巢的信息,知道我们都有哪些品种,习惯和性格,对不对?”
盛玉年点头。
“这根蛛丝连接着巢穴最中央的支柱,按照塑命者的安排,一切蛛丝都要从那里交汇贯通。”红苔说,“我们是蜘蛛,蜘蛛当然要通过蛛网交流,把它系在你的手腕上,只要你学会了蜘蛛弹网的语言,那么你就能通过支柱,了解到巢穴中正在发生的绝大多数事。”
盛玉年震撼地睁大眼睛。
好家伙,局域网,他想,这些蜘蛛竟然发展出了货真价实的局域“网”!
他没有多少犹豫,就将蛛丝系在了手腕上,同时感到了那连续不断的,差别极其细微的震颤声。
“但是,我不会弹网……”他为难地说。
“我们可以教你啊!”白墓笑嘻嘻地道,“这就是我们给你的回报和投资。不过,这根蛛丝是要收费的,你得交付五只瘟疫鼠的灵魂作为货币才行。”
如今盛玉年身无分文,哪里有什么“瘟疫鼠的灵魂货币”?
没想到人在地狱,还得为了网费发愁……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很快微笑起来:“我现在没有灵魂货币,不过,我可以去找穆赫特借。明天把钱就给你们,可以吗?”
双胞胎对视一眼,克制住惊讶的表情,整齐而庄严地点了点头。
“对了,”临到走时,盛玉年问,“昨天晚上的声音,是穆赫特在弹网吗?牠说了什么?”
“我很烦!”白墓恶狠狠地说,“牠说我很烦,想杀掉什么东西,就这个内容,翻来覆去地弹,根本容不得其他蜘蛛插嘴!”
盛玉年没忍住,一下笑出了声。
于是,当天下班,盛玉年就兴致勃勃地爬上穆赫特的临时巢穴,大声把魔蛛叫了出来。
“穆赫特!”他兴冲冲地跑到大蜘蛛面前,伸出一只手,“你可以给我一点钱吗?”
穆赫特冷冷地眯起眼睛,不耐烦地看着那只雪白的手。
就是这只手,在昨天彻底扰乱了我的神志……
而且这只手的主人还在问我索要钱财,哈,我就知道,罪人全是贪得无厌的东西,只要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恩宠,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永无止境地要这个、求那个,以此来满足自己膨胀浅薄的虚荣心。你和他们又要什么两样?
眼下,牠决心一定要挑出人类的毛病,非要逼得自己承认,眼前这个罪人一无是处,即使处死也不觉得可惜才行。
“钱,”穆赫特冷笑道,“你要多少钱?”
盛玉年似乎浑然不觉牠话语里的不妙寒意,依旧高高兴兴地回答:“瘟疫鼠的灵魂货币,要五个!”
穆赫特的冷笑凝固在脸上。
瘟疫鼠已经是地狱里最弱小,最贫瘠的生物,牠们随处可见,连刚下地狱,手无寸铁的罪人,都能在尖叫的时候踩死两只。盛玉年先前在地面上捕猎的小恶魔,还比瘟疫鼠更强一些。
他这种行为,就好像跑到世界首富的家里,跟首富本人说嗨!能不能借给我三毛钱啊,你有那种钢镚儿吗?
首富心里肯定有点淡淡的崩溃,穆赫特心里同样有点淡淡的崩溃。
牠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不由问:“你要那个干什么?”
“哦,那天的双胞胎送了我一根蛛丝,”盛玉年笑道,“可以连到支柱上,这样我就能知道当天发生的新鲜事了,很不错吧?”
很不错个鬼啊。
穆赫特不爽地瞪着那根蛛丝,因为牠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又不会像蜘蛛一样弹网,要这个有什么用?”
“没关系,她们会教我的,”盛玉年十分天真地说,“你给不给嘛,不会连老鼠的灵魂货币都没有吧?”
穆赫特心头酸酸的,气得想打人。
牠低头盯着人类,从虚空里随手掏出一颗璀璨宝石,往他手里一丢。
“我没有那种廉价的东西!”牠硬邦邦地说,“只有这个。”
“噢,”盛玉年接过宝石,直接就向外头跑去,“明天找零了再还你!”
……谁需要你找回来的零钱?!
穆赫特真的想打人了!
如此一来,盛玉年开启了和双胞胎学习弹网的课程。
他人很聪明,学得又快,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就在蜘蛛们的局域网上有模有样地冲起浪来了,还会将一些有趣的事转述给穆赫特听。
直到有一天,穆赫特在蛛网上发现了一条崭新的,说话语气十足生涩的讯息,分外高调出现在支柱的信息流当中。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梦到和自己喜欢的顶头上司上床,算不算职场背刺?】
牠的足肢一歪,差点从蜘蛛网上摔下来。
第78章 塔兰泰拉喜剧(八)
那是个崭新的,穆赫特之前完全没见过的频段。
并且这个频段的发送地点离他非常接近,几乎近在咫尺。
答案呼之欲出,牠就是用触肢上的被毛去思考,也该想清楚发出这条讯息的人是谁了。
这本该是一条无人问津的讯息,地狱恶魔每天都在变着花样地刷新大罪记录,思索如何血祭一整个国家的人口来提升自己的权力地位,“和喜欢的上司做春梦”这种内容,就像在人类的网络里发了一个句号,纯纯得平淡无奇,无聊乏味得要命。
但穆赫特的四只眼睛勾在上面,像被磁石牢牢地吸住,挪也挪不开。
丝线还在弹奏,于是讯息同时源源不断地传进支柱,传进牠的耳朵。
【标题可能有点噱头太大,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但有好感是绝对的。牠是我的老板,我和牠的第一次见面绝不愉快,毫无疑问,牠脾气暴躁,性格又很高傲,我本以为我完蛋了,可牠居然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我。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哇哦,牠真的很有吸引力……我的意思是,牠高大,怪异又美丽,我从未见过如此吸引我的恶魔。】
穆赫特的呼吸停滞了。
这听起来完全就像牠和人类初见时的场景!百分百贴近!可……可他到底在说什么?
“高大,怪异又美丽,我从未见过如此吸引我的恶魔”……难不成人类的审美是畸形的,他分不出美丑,更不知道好坏吗?我不可能是美丽的,也不可能是吸引人的,我是整个地狱的笑柄,是又瞎又残的所谓“塑命者”!
在心里,牠绝望而狂暴地反驳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然而牠的眼睛移不动分毫,哪怕喊来一千头烈焰犀牛拖拽,都不能把牠的目光从那根细弱的蛛丝上拽走。
【是啊,我知道这么想很奇怪……不过我真的很好奇,如果我说,我想抚摸牠的触肢和腹板,想感受一下牠蜘蛛肚子上的细腻绒毛,想顺着牠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去握住牠的手指……要是摸到牠的长发,能替牠编辫子就最好了——这样会冒犯到一只蜘蛛吗?】
“……你不敢这么做。”穆赫特喃喃道,听见那些描述,牠身体的相应部位居然同时微微发痒,像是有人隔空用手指轻轻地搔牠。
牠深深呼吸,喉结情不自禁地上下滚动。
你不敢……对我这么做。
【但后来,让我产生好感的不是牠的外貌——虽然牠真的很有魅力,而是牠的性格。
唉,牠实在是个外冷内热的恶魔,我说的“冷”不是指冷淡,牠的脾气还是非常火爆的,可牠对我总是很好。牠愿意陪我聊天,愿意掏钱解我的燃眉之急,有时候我对牠开玩笑,牠也不计较我的冒犯……啊,扯远了,总之,说回那个梦,我想,那是因为不久前的一次小小冲突,虽然牠没有想着伤害我,可我当晚回去之后,就控制不住地梦到了牠。】
穆赫特完全想不到,自己在人类眼中会是这么软弱的形象。
陪你聊天是因为我有时间,否则你以为我会跟一只叽叽喳喳的小虫子交谈吗?掏钱是因为钱财对我没有用处,只是累赘。而不计较你的冒犯,是因为人类太脆弱,我只要轻轻一挥手,你的四肢就要获得自由,从你的躯干上脱落了!
牠十足别捏地逐句反驳,大脑却无法停止地回想起那天夜晚的场景,想起人类暧昧的吐息,他蔓延潮红的身体……
所以他模糊吐露的名字,是自己的。
【所以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只能每天若无其事地面对牠,就好像牠每天晚上没有进入我的梦,没有只用一只手就把我带走一样……】
【回复1:闭嘴,磨磨唧唧的怂包!!!要么你就去死,要么你就直接闯进牠的巢穴,对牠张开你的外雌器,让牠用射出来的东西把那里堵满!!!别再为这点破事吵吵闹闹了!!!】
穆赫特登时大怒,牠听着那条刺耳的回复,脸孔仿佛涌动着岩浆,不知是气的,还是有其他的因素。牠的第一步足快速一弹,隔着网线,直接把那个躁动咆哮的货色劈头盖脸地扇飞了出去。
【回复“回复1”:呃,谢谢这位话糙理也糙的朋友,但我和牠之间的关系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