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盛玉年:“……”
盛玉年恨不得跳起来,找把刀往牠脑门上劈:“那我说爱你你就信了?!”
“我信,”穆赫特颔首,“你说爱我,我就相信。”
盛玉年:“…………”
盛玉年瞠目结舌,大为震惊。
“其实你是个又聪明又傻的人类啊,”大恶魔轻声说,“我见过许多人,可没有哪个和你一样别扭。你用许多巧妙美丽的言语遮掩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好像一旦让它们被外界看见,你就会深深受伤一样。”
盛玉年的目光微颤。
穆赫特以超出种族,超出常理的温柔,一边亲吻着他的耳朵,一边对他呢喃地诉说:“我不信你在说谎,因为有那么一刻你爱我的心是真的,真的就是好的,真的就是宝贵的。我和你都在非常不错的时候遇到了彼此,厌烦我吗?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你错付的一颗真心,我曾经收到过。”
盛玉年彻底愣住了,他的嘴唇嚅动半天,发现自己竟哑口无言。
“混账东西,”最后,他只能咬牙切齿地低语,“我看你真是要把我气死……”
盛玉年决心做着最后的尝试。
他百折不挠,毕竟最顶尖的猎人,就要有最顶尖的耐力和恒心。
既然穆赫特坚持要延续这场婚姻,他或威逼,或利诱的杀蛛行动也宣告失败,盛玉年唯有调转刀尖的方向,将它对准自己。
用他自身的安危去胁迫穆赫特,听起来是个非常合理的策略,只是有一点不妥:盛玉年下不去手。
他是个太爱自己的人,可以捅别人一百八十刀,但换到他身上,他是连皮都不会让自己破一下的。过去在娱乐圈,经常有男男女女为了感情的事,试图利用“自残”一类的手法挽回对方,或者在舆论场里占据上风地位,盛玉年统统对此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一个可以为了轻率的理由去随意伤害自己的人是低贱的。世情如丛林,观众如兽群,假如他们连自己都不珍惜,还有谁会把他们当回事?其他人只会把他们当成一块能随意处置,随意撕扯的肉。
思来想去,盛玉年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要绝食。
没错,他越想越满意,绝食不是皮肉伤,他已经是个死人,也不会被饥饿的生理机能折磨。而且按照此地的特殊情况,他绝食的时间一长,就会被地狱快速吸收,这使得穆赫特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取消婚礼。
完美的计划,除了有点窝囊,但还是完美的计划。
沉默绝食第一天,穆赫特只当他身体虚弱,心情不好,放在怀里柔声哄劝,又亲又贴了许久;沉默绝食第三天,穆赫特开始着急,鞍前马后地伺候,用尽各种办法,只为讨人类的一个小小的声音;沉默绝食的第五天,穆赫特已经急得发疯,牠团团乱转,不知道爱侣突然的发难是为了什么。
“取消婚礼,”第六天,盛玉年终于开口,张开了始终紧闭的嘴唇,他安心且惬意地躺在王座般奢华装饰当中,得意地下达着自己的宣判,“取消婚礼,我就重新开始吃东西。”
穆赫特呆呆地看着他。
“你伤害自己,目的就为了这个?”魔蛛难以置信地问,“你知不知道,看着你日渐衰弱,比用刀刺穿我的心脏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牠不再笑了,这么多天以来,穆赫特罕见地对他表露愤怒。雄蛛的四目放射凶光,牠扑上去,轻而易举地捏起盛玉年的身体,薄唇开裂,龇出两颗锋利坚固的鳌牙。
“等等,你要干什么,你给我住……!”
然后,牠就用这两颗毒牙,在盛玉年的脖颈处轻轻一扎。
盛玉年只感到颈边稍微一刺,份量精准的毒液已然渗进他的身体,令他快速麻痹,四肢发软地瘫倒在穆赫特的手臂里。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令人恐惧的奇妙。他的身体仍有知觉,但浑身酥酥麻麻,一点都动弹不得,并且他的神志也清醒如常,还能感到任何一丝来自外界的抚摸,触碰。
他想骂人,可舌头更是软成了一小块泥巴,酥软地耷在牙齿后面。盛玉年震惊不已,只能用眼神发狠地飞刀子。
紧接着,穆赫特拿起调配好的蜜囊,开始一点点地喂给人类。
既然盛玉年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牠要怎么喂食呢?
答案是——用舌头推进胃里,不就好了吗?
“可惜我没有口器,”穆赫特遗憾地说,“那样就能直接插进去喂你了……”
盛玉年的两颗眼珠子都要往外喷火了!
就这样,绝食计划闪亮亮地宣告失败。
盛玉年气得浑身发抖,但即便他把穆赫特捅上一千一万刀,捅成个漏水的竹篮子,又能有什么用?他这才意识到,穆赫特确实是条狗,而狗都是极其固执的缺根筋玩意儿。
就在紧急关头,他忽然回想起一件事。
当日,他询问穆赫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被牠为难地避开了的。
——“莫非我和你的婚礼,还能让你重新长出一双眼睛吗?”
牠为什么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必然有隐情,而且是对我很不利的隐情,否则牠不会如此反常,用一大堆花言巧语的好听话来打发我。
要是我抓住这个把柄,拿来控诉他……
盛玉年萎靡数日,想通了这个关窍,他一下子就振奋起来,仿佛找着了什么灵丹妙药,连忙兴冲冲地跑去面见鬼婆。
穆赫特隐瞒的事,鬼婆一定知道。作为旁观者,说不定牠的视角会更加客观,暴露出更多可供分析的情报。
不出所料,面对盛玉年的提问,鬼婆迟疑了。
“这件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人类,”鬼婆停下手上的活计,将最后一颗还没瞎掉的眼珠正对盛玉年,“鉴于你马上就要成为穆赫特的新娘……我建议还是由你自己去问牠。”
“可是穆赫特不愿意如实相告,”盛玉年伤心地说,“牠只对我说,牠永远都不会伤害我……但这个回答却叫我更加不安,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在婚礼之前,未婚的夫妻之间居然就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实在是太不祥了!牠越不肯说,我就越要知道,这是我作为伴侣的权利。”
鬼婆沉默良久,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牠驱逐了身下的小蜘蛛,“但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地位如此,我再说多一些,就是僭越了。”
盛玉年如释重负地点头。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穆赫特的身份,”鬼婆说,“牠是地狱里最后一只塑命者,牠们族群中的最后一个幸存者。在牠降生之前,蜘蛛巢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它也曾高踞在地狱七环的中心,能够将繁茂的蛛丝高傲地挂在议会尖塔的最顶端。”
鬼婆的声音低沉:“但牠降生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在诸多的塑命者当中,唯有牠额上的第三对眼睛,来自地狱本身的馈赠。”
盛玉年皱起眉头:“什么馈赠?”
“真实。”鬼婆说,“牠的第三对眼睛,象征着一切的真实,以及万物的本来面目。”
盛玉年疑惑地说:“我……我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懂,”鬼婆叹了口气,“牠能勘破命运的迷雾……而一只能够看清真实的塑命者,当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柄——牠将编织地狱的过去和未来,决定万魔殿的走向。”
盛玉年瞬间了悟。
“七环议会不可能允许牠来裁决牠们的命运。”
“是的,牠们不会。”鬼婆疲惫地说,“所以,牠们联合起来,策反了穆赫特的三名血亲,以此纠集七环的军队,攻破塑命者的法阵,在蜘蛛巢中大肆屠戮,一路杀至王廷。”
“在那里,牠们献祭塑命者的全族,一切的死灵与活灵,七环全部的大军,与混沌地狱做了交易。牠们挖出穆赫特的眼睛,那时牠尚且年幼,再用献祭的仪式,将最后一只塑命者放逐出地狱中心。”
鬼婆低声说:“我至今记得那一天……亲族的赤血染遍牠的全身,此后岁月无尽,那刺目的红色从未洗净,更不消退。”
第91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一)
原来那不是天生的颜色。
盛玉年一语不发地听着,他的眸光深如潭水,没有人能探究到他这一刻的真实想法。
“所以……不是恶魔领主们不想杀了穆赫特,”他说,“而是牠们做不到。”
“是的,”鬼婆用苍老,枯瘦的手指,缓缓碾磨药钵中的骨头粉末,“挖走一对眼睛的代价,已经险些叫牠们无法承受,更不用说穆赫特同样是概念性的集合,牠最初的身份,远高于任何原罪的大恶魔。”
鬼婆说:“即便在地狱当中,这个献祭的仪式也称得上极致的恶毒。七环的领主用不忠的,手足至亲的血液染红了祭坛,在穆赫特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背叛印记,再用百万亲族和仇敌的骸骨,血肉与灵魂作为筹码,向混沌本身提出交易。”
“从献祭仪式的角度上点评,它兼具了完美和大手笔的双重优点,简直无懈可击。”鬼婆低声说,“不过……”
“不过,完美的概念,与混沌无序的概念相悖,所以它一定有破解的办法。”盛玉年忽然说,“是这样没错吧?”
鬼婆的手指一顿,牠抬起头,静静地与盛玉年对视。
“你很聪明。”牠说,“哪怕在恶魔里排位,你也算是聪明的那一拨。我很清楚,聪明人自有他们的一套做事法门,告诉我,你接近穆赫特,到底是为了什么?”
盛玉年揉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
他想自己猜的没错,鬼婆纵容那些恶魔的计谋,将周竞川放到自己身边,确实含着这样的心思:牠想知道自己的意图,或者说,想让穆赫特知道自己的意图。
……但穆赫特的脑回路之诡异,思维方式之神奇,就是他和鬼婆都没想到的了。
“我只是个罪人,”最后,盛玉年微笑着说,“会被名为‘命运’的原罪吸引,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鬼婆低下头,吹去骨粉里的杂质。
“职权所限,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剩下的问题,去找穆赫特给你解答吧。”牠说。
“谢谢。”盛玉年说。
就在他快要踏出房间的时候,鬼婆忽然开口:“别伤害牠。”
盛玉年脚步一停,他什么都没回答,什么也没承诺,径直离开了。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他想,关于穆赫特被挖走的一双眼睛,与其说那是个献祭仪式,倒不如说那是个诅咒,是诅咒就一定有破除的诀窍。现在来看,“婚姻”成了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所以,答案一定和它有关。
他想了很多种门道。
譬如靠真爱解除,来上一个真爱之吻什么的——但这里是地狱,这么童话的解咒方式实在太扯淡了,不过鉴于这里是地狱,或许领主们追求的就是不可能的黑色幽默,血腥断肢中的极致讽刺。
或者依靠爱人的生命来解除,比方说需要穆赫特在新婚之夜吃掉自己的结婚对象,所谓的被爱会疯狂长出血肉——不错的想法,如果穆赫特不是雄蛛就更好了,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雄蛛倒反天罡,吃掉另一半的。
又或者,地狱中的婚姻本身就象征着一个强大的咒语光环,能让其他的诅咒都相形见绌?毕竟走进婚姻就像走进坟墓——嗯,不行,这个就太牵强了。
盛玉年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
他没有回到穆赫特的巢穴,而是回到了当初巢穴主人送给他的精致尖塔大别墅。他隐约有种预感,就是自己快要抓住真相的头绪了,并且思考需要安静的,封闭的环境。
盛玉年坐在精心打磨的扶手椅上,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地狱的恶魔既是施虐狂和受虐狂,也是一群登峰造极的纵欲狂,地狱的美酒当然同样远胜人间。水晶杯中的酒色犹如一圆汩汩流光的紫红色月亮,倒映着盛玉年的面容。
他不急着喝,只是用纤长的食指摩挲着杯沿,转着圈地欣赏酒液的颜彩与光泽。在他身后,那张奢华的床幔骤然轻轻一动,仿佛被风温柔地吹拂。
人间的春风吹拂的是柳枝,是清波,但地狱里的微风,却吹出了一只若隐若现的惨白恶魔。
牠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仅有一张将头颅分成两半的血口,锋利的尖牙参差不齐地布满口腔。旁人不好说这只生物究竟是恐怖还是悲惨,只能看见牠全身没有毛孔,只有烧熔一般的死白色肌理。
这只类人的恶魔静静地伏在盛玉年的床帐上方,身上束缚着漆亮的纯黑色皮革,牠将畸形的巨大手爪缓缓前伸,无声无息,仿佛要去抚摸前方人类的头颅。
盛玉年突然举起了酒杯。
他将水晶杯抬得更高,宛如一名兴致高涨的鉴赏专家,要从各个方位来欣赏这杯酒的妙处。
但恶魔的动作就此停在半空。
因为在酒液的反光中,牠蓦然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刹那的震动,在牠心中升起了一股惊讶与困惑交加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