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可惜一切在李司净眼里,实在是过于昏暗。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始终无法摆脱的那些黑影,几乎缠满了演员的躯体。
无论是脸、还是手掌,在他眼里都是一团惨淡的漆黑,台词越是激情昂扬,越是坚定自我,就越是黑暗。
李司净很想问周社,这是什么?
又唯恐周社露出曾经的茫然沉默,令他再度意识到:这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幻觉。
李司净很有病人的自觉。
反正已经严重到产生幻觉了,他早就习惯了坦然面对。
一个接一个的演员,披上鬼影幢幢的污泥,逐一登场。
在耀眼灯光之下,这样热热闹闹的话剧,显得更为漆黑,视觉受了遮挡,台词更为清晰——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一句一句念白,仿佛说透了李司净的内心。
他在灼人灯光下,转头看向周社。
这个男人浑身笼罩着朦胧光线,长相尤为惊人。
多少演员求而不得的光影轮廓,映照在他的侧颜,随时都能截取出令人驻足的俊逸。
偏偏,他欣赏这部无病呻吟的哲学话剧,比李司净更认真。
认真得李司净都忍不住去想。
这样一个没有邮箱、没有手机的人,应该也不会上网看视频,不会进电影院看电影,说不定真的对这样的话剧很感兴趣……
忽然,那双被舞台灯光照亮的眼睛,稍稍一转,就与李司净相撞。
漆黑眼眸温柔反射着无害的光亮,眉眼微弯,笑出了李司净抗拒的熟悉。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的事情?”
舞台上的台词竟问出了李司净的所思所想。
他霎时被戳破了内心,应当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发生,却偏偏在漆黑一片无人注意的观众席,固执的去看周社的眼睛。
周社似乎知道他的意思。
正如舞台上的主角与主角的影子一般,清楚对方的心思。
他薄唇带笑,无声回答:
我是你小叔。
李司净看过千百场演员对戏,什么台词是什么嘴型,李司净一清二楚。
他说,我是你小叔。
但李司净何其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小叔。
李司净按捺心神,转头继续去看演员们的表演,浑身震颤着洪亮的台词,是演绎者的声音。
“发现自己,领悟自己,服从自己。”
“不,我们不该服从自己。”
“我们应当服从理性!”
一声声带着李司净看不清的表演,逐渐将话剧推上了高潮。
许多人影带着道具,走上了舞台。
本就不宽的台面,坐着、站着许多影子。
那些代表着“自我”“规则”“理性”的群演,在主演们身后忙碌的找到自己的位置。
普普通通,就像是电影里不停走来走去的背景墙罢了,李司净却看到了一点亮色。
那人戴着眼镜,拿着一本书走上台,连视线都没有投向台下,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般,盘腿而坐。
以膝盖为桌,以书本为粮,在昏暗得只会聚光在主角们的舞台上,沉默的去看书。
但是他在李司净的眼里,很干净。
干净得像是身上点亮了聚光灯,驱散了舞台一切黑影和污秽。
他摒除杂念、专心学习的信念感,成为了追寻自己的哲学舞台上,唯一能被李司净看见的自我。
他没有台词。
他只是舞台上作为背景板没有姓名的角色。
他应该不太习惯眼镜的存在,很多动作都在扶住那副框架眼镜。
又或者摘下眼镜,痛苦的揉了揉压出痕迹的鼻梁。
舞台上的台词、音乐,都成为了他的伴奏。
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干净得李司净以前从没见过。
直至第二幕谢幕,灯光昏暗。
他拿起那本书,即将走下舞台,却在隐入幕布后的瞬间,踏入深邃汹涌的水潮,整个人解脱般闭上眼睛,沉入幽蓝池底。
李司净浑身彻骨冰冷,仿佛溺水的是自己,下意识要挣扎。
身侧的人抓住了李司净的手。
他霎时离开水流灌入躯壳的幻觉,回到了灯光昏暗的小剧院。
“我……”
冰凉的手指蜷缩在周社温暖掌心。
声音淹没在话剧的震耳音乐中,但他知道周社能听见——
我好像看到他走入水里自杀。
闭上眼睛,从容平静。
忍耐着呛水的痛苦,任由氧气离开鼻腔,选择了结束自己的性命。
真实得像是李司净自己溺水一般痛苦。
《我思故我在》的三幕戏结束,灯光大亮,掌声回荡。
周社道:“所以我说,他很适合林荫。”
李司净立刻懂了他的意思,“他就是独孤深?”
周社没有回答,笑容却默认了一切。
李司净诧异看了周社一眼,径自站起来,往剧场后台走去。
读书的时候,他经常在学校剧院看节目,对于小剧场的构造一清二楚,不过几步,就见到守在后台出入口的工作人员。
他还没打招呼,对方竟然眼睛一亮。
“李学长!是导演系的李司净李学长吗?”
学生的纯粹永远在校园里随处可见。
对方激动的表示,“你最近好火,没想到会来看我们的话剧!”
激动大嗓门,闹得李司净大约知道自己又怎么在网上火了。
无非是陈莱森进局子,网上把他抓出来垫背,再加上劝退迎渡之后这家伙在网上撒泼打滚,又火了一波。
都不是什么好事。
李司净黑着脸还要礼貌回应:“你们的话剧很有意思,所以我来看看……”
“董航要知道你来了,肯定要高兴死!
对方是热情外放的性格,也不管李司净真实目的,转身就冲里面喊:“董航,李司净学长来了!是刚拒了迎渡的那个《箱子》的导演。”
果然。
李司净火就火在了拒绝迎渡。
校园有着最简单的纯粹,只要是网上火了,谁管怎么火的,他们都会拿着笔和本子冲过来先要签名拍照合影再说。
气氛如此热情,李司净也不会扫了学弟学妹的兴。
签名给签,拍照给拍,加微信也不含糊,反正还没到好友上线。
只不过他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却没有发现那个干干净净的家伙。
他比自己想象的更相信周社,直接出口问道:“独孤深呢?”
一句话,竟问得整个气氛冷却下来。
青涩的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把心事写在了脸上。
“独孤深?他好像走了……”
“刚刚还在呢。”
话剧的导演兼主演,董航问道。
“学长,你找独孤深做什么?”
李司净也不瞒着,“我的电影缺个演员,我觉得他合适。”
这下后台的学生们更是惊讶了,他们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写在了脸上。
那些在李司净眼里弥散不去的烂泥黑影,逐渐汇聚。
“怎么找独孤深啊?”
“他说的电影是《箱子》吧?”
“拒了迎渡的《箱子》,要找独孤深?”
“怎么会是独孤深?”
没有人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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