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铺设轨道,缓缓后退的摄像机,不允许他因为这样的意外停止脚步。

因为,导演没有喊停。

独孤深继续说着林荫的期盼,说着一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畅想的未来。

却没有李襄的迎合。

在他讲完,把箱子里的证据送进警察局,让那些杀人、害人的家伙付出代价之后,李襄应该说:

“死了的那些家伙,真的是便宜他们了,但是老不死的,都给我们等着吧。”

可是,独孤深没有听到台词。

他耳畔尽是簌簌风响,尽是自己的沉重的呼吸,鼻腔冰冷的空气迫使他用嘴呼吸,却没有办法平复心情。

他们为什么不说台词?

难道我哪里没有做对?

黑洞洞的镜头,沉默无声的目光,全都带着锐利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独孤深仿佛又站上了自己恐惧的舞台。

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他面对黑压压的影子和无言的审判。

摄像师和机器不动了,独孤深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困惑,他茫然,他心里翻腾的全是恐慌,下意识的往回看去——

小玉和李襄,站在树林边缘,于寒风中笑着看他。

说好了报完警后,要一起去喝奶茶,去吃火锅,要痛快烧烤喝酒醉个通宵的人们,并没有随他上前。

那片树林,有着看不见的高墙,阻隔了生与死,未来与过去,希望与绝望。

小玉仍是那副模样,冷冷看他,又带着些许浅淡的温柔。

她露出浅淡笑意,随风传来她轻柔的声音。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风吹得独孤深眼睛干涩,似乎裹进了细沙,刮得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

清澈的泪水,在妆容狼狈的脸庞,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他骤然悲痛的哭声,回荡在人群攒动却悄寂的拍摄现场。

独孤深哭得呼吸不畅,也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他闭上眼睛,陪伴他的小玉和李襄,纪怜珊和迎渡,就会像梦一样彻底消失。

和外公一般,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旁,只留他一个人面对孤独寂寞的噩梦。

“咔。”

李司净喊了咔,独孤深的哭泣却没有止住。

他克制的哭声变成了丢人的嚎啕,哪怕迎渡小跑过来,也没有止住。

迎渡接过助理递来的热毛巾,照顾笨蛋弟弟似的,帮痛哭的独孤深擦脸。

边擦还边笑话他:

“李司净非要拍这种,他怕告诉你了,你就发挥不出来了。有这么难过吗?”

“你走开!”

独孤深根本不领情,拿过毛巾捂住脸颊。

即使是为了拍戏,他也再不能承受一个人走下去的未来。

李司净的声音,温和劝慰:“刚才你演得很好,确实是我叫他们不要提前告诉你的。林荫在结局那一刻的茫然失措,比起他们三个人单纯的说说笑笑,更加动情。”

“富有感情的演绎,才是能够打动观众的戏。”

独孤深露出一双哭红的眼,问他:“李导,这就是结局了吗?”

李司净说:“这就是结局。”

永远留在山里的人,鬼影幢幢的身影,不止是李襄和小玉。

独孤深流着眼泪。

脸上的充愣没有任何演技,他早该习惯这样的告别,但他仍是在与李襄和小玉的作别里,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就是结局。

比他更值得活下来的人,永远留在了这座山,远远看他,期望他走自己的路,活下去。

“这样的结局,我很喜欢。”

独孤深竟然擦着眼泪笑起来。

可他一瞬间的悲痛,令他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他仍是不想活的。

独孤深低落的情绪持续到回了酒店。

身旁的迎渡,吵闹雀跃,拖着他往顶楼走。

“李司净叫人安排烧烤了,待会就把架子和材料送上来,也叫老板收了楼上的床单被套,我们先去占个好位置!”

露天烧烤应当是庆祝拍好结局的最佳活动。

独孤深走到了自己的楼层,就挣脱了迎渡的手。

“我有点困了。”他永远扫兴,没办法加入他们的热闹。

“别想太多。”迎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今天拍的结局,对你而言有点太沉重了,但这不是拍完了吗?戏是戏,你是你。”

这样的热情开朗的家伙,永远善解人意,“你去睡一觉,等烤好了,我给你送房间来。”

独孤深应该是睡不着的。

他还不至于困到倒头就睡,只是没什么精力应付人多热闹的活动,只想躺在床上,去看外公的日记。

里面的字字句句,早就看过了无,脑海反复浮现想法,又一次次的被自己否定。

房间传来走廊的说话声。

“烧烤啊,影帝亲自烤的,去不去?”

“等会儿,我手上明天的道具还要清一下……”

走廊声音吵闹,持续不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忙碌的工作,只有独孤深显得无所事事,特别不识相的要等迎渡来请。

他摸出耳机戴上,点开听得烂熟于心的歌单,用歌声阻隔门外的吵闹。

他想,再躺一会儿,他就出去。

去顶楼,去烧烤,要主动帮忙,要懂事迎合他们的闲聊,不能在一片热闹里冷着一张脸让人担心。

不能扫兴。

独孤深只想躺一会儿。

他不可能睡着,却做了梦。

那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他站在高且安静的戏台上,不用回头,就知道自己的身后,有着石框映照出的敬神山。

戏台之下,仍是黑压压的影子,像极了他最初感到恐惧的梦。

可他已经麻木了。

无论是下面一双一双萤绿如兽的眼睛,还是污浊泥泞冲他奔来的黑影,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害怕了。

“给我!他不要就给我!”

那道影子故技重施般,猛然伸出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颈。

真实的窒息感,伴随着耳畔癫狂的呼唤:

“反正你都不想活了,他也不想活,那你们让我活啊!让我活!”

独孤深骤然醒来,窒息真实得令他呼吸急促,下意识摸了脖子——

摸到了细长的耳机绳,紧紧的缠绕着他。

手机仍在播放音乐,独孤深捏着耳机绳一阵恍惚。

即使是这样的梦魇,也再没有外公来救他。

第50章

拍出了完美的大结局, 又有大影帝自掏腰包,奶茶、烧烤不断加餐, 收买人心,剧组每一个人都像看到胜利曙光似的,喜上眉梢、气氛活跃。

哪怕是常常头痛、闪过幻觉的李司净,都发现自己的状态好了很多。

比如说,眼前污浊的黑影,焕发了生机般的萤绿,蛰伏于冬季深绿草木里,与环境融为一体,不怎么干扰他的视线。

比如说,耳边持续十几年都快忘了什么时候出现的耳鸣, 终于被山里寒风簌簌声压了下去, 可以彻底忽略。

一切都像是周社说的那样, 他的状态影响幻觉。

他状态好了, 幻觉就不会加重。

当然,他绝对不承认是因为周社睡在身边, 令他产生了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他也绝对没有沉溺在这个男人的爱意里,连对方低沉的呼吸声都听得安稳。

他只是被折腾得没精力辗转反侧, 睡眠变好罢了。

“好了,都休息一下, 今天就拍到这里。”

李司净从紧绷的专注里脱离, 终于有空闲去关心关心男主角。

“阿深, 还没从结局的情绪里走出来?”

独孤深闻言,看过来的视线有一瞬间失神。

“啊……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