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不同阵营,这本身就是难得的情分了。

白辰能与各方强者保持良好关系就是因为他懂分寸,从不要求朋友对自己无私奉献,贸易之时都是互有往来,绝不借交情占谁便宜。

此时也是如此,何欢给了雪国情分,白辰自然会做出回报。他不止愿意将邀剑客尸身交由何欢处置,还道出了自己吞并极北之地的野心。

极北之地是哀雪源头,谁占了这块地方,也就有了发动哀雪的基石。

这样毁天灭地的手段,雪国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天道盟如今对雪国虽然很是友善,这谨慎的白狐狸还是没有去赌人性。

或者说,就是因为希望彼此能一直好下去,他才不愿给天道盟挑战人性的机会。

看吧,他飞升前就说了,论眼光长远,天下没有任何一只妖能胜过白辰。

何欢含蓄一笑,明明都懂了却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只用看好戏的语气道:“步邀莲的天道剑意另辟蹊径,没那么容易死。此人心机深沉,谁若是小瞧了他,早晚要吃大亏。”

极北之地并非人族领土,只要哀雪停止,何欢不在意其归属。

同样,不论谁为极地之主,只要哀雪降临九州,他必定会令九日回天,彻底消灭极北之地。

只不过,似他这般看得开的人族却不多,白辰要拿极北之地还得小心邀剑客。

白辰料到何欢不会阻拦自己,却没想到他竟断言邀剑客并没有死。

说来邀剑客当初果断随陆问前往极北之地确实有些冲动,着实不像世人评价的心思深沉。难不成这之中竟还有变故?

可是白微明显已得到极地天女的力量,邀剑客若是没死又怎能瞒过他的感知?

难道他们一个灭世妖王一个玄门弃徒还能搅到一起去不成?

白辰起初冒出这个想法只觉荒谬,突地回想起白陌玩弄陆问的手段,却是有些怀疑了:“以你对邀剑客的了解,他是否会与妖族合作?”

“他此生只交过我这一个朋友,所以对除我之外的人都很好。”

何欢说这话时情绪不佳,白辰难得见他如此,不由感慨:“当年邀剑客对自己罪状供认不讳自请逐出师门,我还以为你们的恩怨已经了结。”

“他后悔的并不是与我为敌,而是用卑鄙手段夺取大师兄之位,玷污了玄门清誉。

折磨他多年的心魔生于自己的德不配位,而不是已然失去的同门情谊。”

而何欢放不下的从不是大师兄之位,而是师兄弟一起长大的少时情分。

白辰默了默,勉强安慰道:“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或许也是后悔过的。”

然而魔君何须安慰,果断摇头,“不,我了解步邀莲。人生若能重来,他最想要的是堂堂正正挑战我,如果赢不了,就一直战到死。”

这样坚决倒叫白辰不知说什么是好,只能调笑道:“看来步青云也没那么讨人喜欢。”

“步青云多凄惨啊,因为是大师兄就认为自己必定成为玄门掌门,万事都必须做得十全十美。人一旦有了包袱就会变得太假,因为强迫自己对任何人都充满善意,结果连亲近之人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了。”

青虚子俗名步轻柔,收养的两名弟子都随了他的姓氏。这步青云便是何欢未入魔时的名字。

可他说时却满不在乎,甚至平静道:“这种人注定一世孤独,现在连我也不怎么爱他了。到底还是何苦可爱一些,有自己的喜怒,是个活人。”

白辰也出生在那个年代,却难以想象何欢也会有遵守门规约束自身的时候,只能叹道:“你如今这狂悖性子算是少时的反弹吗?”

“算是吧,名门之后注定遭人非议,我入魔之后破罐子破摔过得倒是比从前爽快。”

何欢飞升之后倒是看开了,提及从前也不再带有太多情绪,想想步邀莲,居然还有些惋惜:“步邀莲就是太在意旁人的评价,因世人的对比就嫉恨我生出心魔,也因世人对玄门大师兄的崇拜而不敢真正入魔。

我这师弟一辈子都在为旁人的视线而活,就连师父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也不例外。起初还喜欢得一日刻出十个印章,偷偷将这名字印满了功法扉页。后来被人以乡音嘲笑为‘不要脸’,慢慢就避而不用了。

更可悲的是,当我与他对质从前恩怨时,他竟完全忘了自己也曾喜欢过这个名字。”

这样讽刺的事,何欢说时却全无嘲笑之意,反而眼中沧桑之色更浓。白辰见了只叹:“他自己都不记得的过往,你却悉数道来。你总说步青云已死,可见还是没死透的。”

何欢的傲慢是生在骨子里的,他从少时走到如今就没向谁低过头,就连相伴终身的道侣都只接受一体而生的何苦。

这样自恋到极致的人却能记住另一人的生活点滴,可见当初是真的上了心。

这话说出来有些伤情,何欢自不会承认,往日的浪荡笑容又挂在了脸上,只提醒道:“你在步邀莲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何苦回头估计还得写上数千字飞剑传书寄给你,你收到后直接扔步邀莲脸上就是。只有‘步青云’这三个字,千万别提。”

说到这里,何欢还怕白辰将此言当作玩笑,又正色道:“他不受刺激时好歹是个庄重的玄门大师兄,知晓你是玄门盟友甚至很可能帮你。”

白辰见他神色难得认真,不由一愣,“若是受了刺激呢?”

“他把心魔压制得太好,甚至连东窗事发时都没放出来。

那是凭借清规戒律硬生生强迫自己做了几百年好人的坏人,一旦解除了限制,我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何欢说时仍皱着眉,可见真的有些担心。

这步邀莲可是何欢的师弟,论搞事情的能力只怕不比何欢差多少。

白辰脸色下意识一沉,“我现在真怕白微每天都要对他念上一千遍你的名字。”

何欢的大名也就罢了,反正步邀莲根本没拿他当师兄,但步青云这三个字可要命了。

何欢一想到自己师尊这把年纪了还得再受徒弟刺激,不由也黑了脸:“你这祖宗就不能做一件好事吗?”

虽然白微确实不干人事,看在他让哀雪放过大雪山的份上,白辰还是辩驳道:“你不能指望一只被人族杀了全家的狐狸和人讲道理。要知道,白微占领第一座人族城池时,他父母的皮毛就穿在知府夫人身上。”

这样的细节史书是没有的,全是从白陌处得知。之后的结果倒是人人皆知,白微下令扒了全城人族的皮,从此人族就成了妖族大军的军粮。

也是这一日,妖王白微说出了一句导致魔修放弃剿灭天道盟转而征战妖族大军的话。

他说:“人族不配活着。”

何欢史书读得不少,自然也想到了这些。他看向白辰,眼神有些慎重,“这样的大仇,我不觉得有和解的可能。”

就算白微愿意,人族也绝不会放下。如果没有哀雪,一千年的时间或许会让白微这个名字在史书上变得不再起眼。但是,自哀雪降临起,再没有一个人敢让白微活着。

白辰知道,白微从来就没想要活着,他根本不怕和人族同归于尽。现在还没出手,只是因为他在等。

此前白辰以为白微等的是白危月,昨日听了李无名言语他才发现,原来白微等的是妖王白辰。

白帝是妖族的王,白微可以被任何一个和他存在深仇大恨的人族千刀万剐,唯独不该死在白帝手中。

白辰很想问白微,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死在最爱的白危月怀里不好吗?

小狐狸久违地有些害怕,不是惧怕这被仙魔避如蛇蝎的哀雪,而是怕白微逼自己杀了他。

想要死在后继者手里——这是那只疯狐狸做得出的事。

何欢说得没错,事已至此,只能先做好最坏打算了。

白辰不再去想烦心事,只问:“如果九日升空,你可有办法保住云侧性命?”

此事何欢早就与付红叶商讨过,立刻便答:“他早就舍弃灵域转生,只要完全切断与大雪山的联系应当不会有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完全取代他,真正成为雪域天子。”

只是,这样与雪域一起消失的就是白辰灵识。除非白辰能放弃现有的一切,找出个与雪域适应性极高的替死鬼转移灵域。

不论哪一种选择,天子灵识消散后的大雪山都会成为无主之地,雪国再不能操控此地灵脉。

这是白辰绝不能接受的结果,如今便果断道:“好,劳你们回去时把云侧也捎上。就说我夺了雪域天子之位去与白微比试,不论输赢,他都可以养老了。”

云侧早就将灵域权限都移交于白辰,白辰要剥夺其权力也就一句话的事。

何欢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只悠悠道:“这话听着像遗言。”

这话倒是让白辰有了灵感,若白微非要逼自己宰了他,自己大不了也以死相逼,都是死过的狐狸,如今连遗言都交代完了,谁怕谁?

白氏狐狸果然都有一股疯劲,只不过白辰是隐性特征,虽然心里这般想着,面上还是正经地交代道:“我与白微到底有些血缘关系,就算输了也会让他把邀剑客送回玄门。”

何欢倒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此事,沉默片刻还是释然道:“也好,小天歌是个可以累死在掌门之位上的稀有人才,总不能一直因这外祖犯的错事为人诟病。”

看来何欢与步天歌倒是处得不错,只不过,白辰总觉他的真正目标是用掌门之位累死仇人外孙,其心可诛。

白辰眼里写满了对魔君人品的怀疑,何欢全然不在意,左右该交代的都说了,这便挥手赶狐狸:“放心上路,我保你归来之时定能看见一群妖族仙魔哭着求大雪山收留。”

妖仙和妖魔飞升数千年,如今与地面妖族已经没什么利益关系。武力强大,背景干净,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家伙,白辰可是眼馋他们许久了。

原还想让商月狐出手慢慢收服,如今由何欢出马倒是迅捷许多。白辰坚信,何欢绝对有本事将任何仙魔恶心到一辈子都不想踏足人族领地。

只不过,考虑到他提出此事的时机,白辰不由合理怀疑道:“这算是提前给我下葬交礼金?”

何欢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给白辰交一次礼金,闻言便冷哼道:“这个新徒弟烧得一手好菜,何苦很满意。”

原来是何苦那方对新徒弟的试炼结束了。

只不过,徐朝阳你学什么不好,怎么偏就要学做菜这么危险的技能……

白辰对这孽缘也是无奈,只能尽人事地提醒道:“徐朝阳前世不简单,还有一段颇为阴暗的断袖姻缘,你帮何苦看着些。”

何欢教出千仞一个弟子就已经腻了,付红叶都是交给何苦去带,本对这新徒弟没什么兴趣。谁知他一听断袖姻缘却是来了劲,连忙正色道:“你且寻个文字上佳的说书人将这姻缘细细写来,待我与月老品读之后再给出专业指导。”

说完他又怕白辰不能领悟精髓,立刻补充道:“我与月老皆已飞升多年久经历练,行文尽可大胆一些,细说到底如何阴暗,不必删除少儿不宜内容。”

这厮连月老都能拉来,果然极其专业。

但白辰还是给予其一个鄙视的眼神,并在心中感慨,看来他不用担心徐朝阳能否适应师门生活了。

把徐朝阳送走白辰也就可以放心让徐天仓自由活动了,他不再和何欢调笑,当即严肃道:“我有一些话要告知何苦。”

“别是要举报我?”

何欢眼皮一跳,白辰再次斜了他一眼,直接道出正事:“白微应该不会杀我,若我被擒,李无名又没来得及出手。你们就先让沉醉继位稳住雪国,再去漠北请白焕为雪国代表与白微谈判,让他用雪国关着的白陌换我回来。”

开玩笑,他可是拖家带口的狐狸,怎么可能真的和白微拼命?

就算前往极北之地,后路也得给自己铺好。

何欢没想到他竟考虑得如此周全,闻言倒是有些惊讶,“不怕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的人品是不怎么样,这种家国大事我只能托付给何苦。”

而何苦也没辜负白辰的信任,只见何欢很快就悻悻转达:“他说你放心,若我敢使坏就让小徒弟拿我的藏书当柴烧。”

心灵相通的两人果然没有秘密,看来何欢觊觎新徒弟姻缘故事的不良企图已然曝光。

白辰幸灾乐祸,眼见海边已准备妥当,这便拱手告别,“那我便放心了,但愿再见之时天光放晴,万物复苏。”

白微就是只疯狐狸,白辰此去到底祸福难料,何欢这等坏胚在离别之际也有了些许人性,终是郑重相送。

“去吧,我保证你归来前没人能在雪国生事。”

第228章

海兽在海中的行进速度果然远胜船只, 说是三日到达极北之地,这第三日清晨便已能看见北海标志的漂浮冰山。

说来也是神奇,他们第一日还在雪国飘满浮冰的无忧海;当晚就到了李无名称为赤道的未知海域, 天亮之后洒下的日光竟比漠北还要耀目;而这第三日, 便已身处四海之中最冰冷的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