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正端京乱何等凶煞, 我辈以除妖平祟为己任,理当知晓。”
“诶,说是这样说。”方司晨喃喃道, “当年的事儿, 如今又还有几人放在心上呢?”
三人枯坐片刻,方司晨似是越发伤怀。陈安道无法,便只能带着杨心问先行告退。
几人又客气了一番后,方司晨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杨心问顺道跟郭川打了个招呼,他们便往城西走去。
走出了两步, 杨心问便从兜里掏出了红薯干, 问陈安道要不要。
“长得不太行。”杨心问保证道, “但是挺甜的。”
他其实觉得陈安道会嫌脏, 可陈安道用帕子接了过来, 在手心里看了会儿, 才咬了一小口, 半晌皱眉道:“好硬。”
嚼了两下, 又含糊不清说:“粘牙, 你从哪里弄来的?”
“有个提灯士兄弟分我的。”杨心问低笑了声,随即开口道,“我方才在提灯士里打探,顾小六出身汾关郡,家中父母双亡之后,被一个散修带去了西南府甘城教养。提灯士里有一个他的同乡——这三蒸三晒料理出来的红薯干,就是甘城的特产。”
陈安道沉吟片刻:“你打探顾小六,可是觉得有蹊跷?”
“蹊跷算不上,就是想起那两日的幻象。”杨心问说,“如果那两日我在幻象中的行动与顾小六在现实中的活动一致,那第二次命案,他也算是个第一发现人。”
“怎么说?”
杨心问手上有些黏糊,弯腰捧了把雪搓手:“那时我在跟踪邵长泽,刚从白府出来不久,便在长街上看到了唐轩意的半截尸身——大概比邵长泽还要更早看到,也就是说,现实里的顾小六,大约也是第一个瞧见那尸身的人。”
“但是顾小六和邵长泽都是万般仙众。”陈安道警惕地盯着杨心问的手,以防对方玩心大起往他领子里塞雪,“邵长泽既然死了,那同为万般仙众的顾小六应当是没有嫌疑的。”
杨心问瞧见他的目光,轻哼一声:“你这身子骨,受点凉就要躺半个月,我才不捉弄你。”
陈安道一哂:“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虽然容易生病,但好得也快。”
“那等以后养好了你的灵脉,咱们找个冬天过两招。”杨心问走路不好好走,总往陈安道那边挤,“你方才说那邵长泽死了所以顾小六应当没有嫌疑——那可不一定,师兄,万般仙众可不是你那明察所,人人知根知底,纪律严明,还统一听人调令。”
“为何?”
“因为加入万般仙太容易,教内也没什么明晰的教义。”杨心问眼见着要把陈安道挤到两旁的沟里去了,“万般仙众唯一的教义是‘承认彼此是半仙,相信自己能成仙’,不像这个教那个教的有个清晰的目标或理想,松散得很,除了一部分被无首猴哄骗的傻子外,大部分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彼此有摩擦冲突都是常事。”
“你过去点。”陈安道都快掉下去了,忙站住推了推杨心问,“这水沟的冰结得不够结实,踩上去是要掉下去的。”
杨心问哈哈大笑,抓着陈安道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掉不下去,有我在,你的鞋都不许湿。”
陈安道闻言,心里乱得很,这小子不知臊,玩心又重,那句话是玩笑,那些事是逗乐的,他根本分不清楚。
他甩开杨心问的手,提了提衣袍,露出了下头的靴子,没好气道:“拜你所赐,已经湿了。”
“我的错?”
“你的错。”
杨心问又问了句:“真是我的错?”
陈安道直觉有异,尚未回答,杨心问便忽然转过身来,半蹲下身道:“鞋脱了上来,我给师兄赔罪。”
陈安道望着这比当年宽阔了不少的肩背,有些愣神,半晌摇头:“我是湿了鞋,又不是折了腿,要你背什么?”
“我背你,你便能蹬了那双湿鞋,到了邵府叫人给你换双干净的鞋袜。”
“你这是要害我。”陈安道失笑,“这么冷的天,你还要我脱靴,等到了邵府,我这双脚怕是都不能要了。”
“哎呀,师兄怎么这么笨?”杨心问扬了扬自己的衣袍,像只蝴蝶那样扑闪了两下,“脚伸进来,我给你捂着,哪里冷得到你?”
“不必。”陈安道觉得他可爱,可万万应不了当街脱鞋这种失礼失仪的事儿,“好了,起来,说正事呢。”
杨心问还蹲在原地。
“起来,方才说到邵长泽——”陈安道一手去拉他,另一只手上的红薯干已经快又被风干了,“邵长泽之死确实叫此事越发扑朔迷离。三起命案的死者皆算太子党,衡阳公为党争而纵妖杀人的说法立得住,只是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尤其不该杀邵长泽。”
杨心问被他拉起来后不肯松手,手拉手得不愿放开,还惦记着鞋,垂眼看过去,顺嘴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仙门皆知衡阳公掌控的蕊合楼有妖,一旦起了妖乱,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他。”
杨心问兴致缺缺地抬眼:“都知道?仙门竟能容他?”
陈安道叹了口气:“如今天下妖乱四起,形势与三年前已很是不同,仙门人手不够,反倒是魔修因着那三成的魔气势力越发壮大。不少地方开始养魔退魔,蕊合楼在三年前便是这样建起来的。”
“所以蕊合楼中有魔修的事……”
“不算密辛。”陈安道说,“画先生乃魔修,自称有唤灵召妖之术,当年也确实操控着十数只魔兽击退了围京的魔修,之后便由阳关教牵线,衡阳公管制,以这蕊合楼为京中退魔防线的中心,明里是青楼酒馆,暗地则是京内曾经的‘钦天监’。”
“道理我都懂,可为什么非要是青楼?”杨心问看陈安道手上那红薯干半天没吃下多少去,偏头就着人手边咬了下去。
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咬,杨心问这口尖牙下去也费力地啃了好一阵,嘴里模糊不清道:“弄个正经的‘钦天监’不行吗,开青楼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吞下去再说话。”陈安道皱了眉,把整个红薯干囫囵塞进了杨心问嘴里,“画先生本就是蕊合楼的人,衡阳公也劝过几次,但他说自家世代守着‘阿磬’和蕊合楼,没有到他这代撒手的道理。”
杨心问“呜呜”两声,说不出话来了。那玩意儿塞得他满口,嚼了一路,腮帮子都开始发酸了,好赖在邵宅门口咽了下去。
宅前已经挂起了白布召幡,头系孝带,黑衣白袍的家眷呜咽声不绝,头戴黑纱的提灯士往来熙熙,虽是刚死了人,却热闹出了些年味来。
倚门而立的监正大人正抱臂小憩,隐约还能听得见鼾声。
杨心问心下翻了个白眼,却是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监正大人怎么在这休息,也不怕着了凉?”
白晚岚脑袋一点一点的,闻言幽幽转醒,大小眼儿掀了一边起来,定在杨心问脸上须臾,又转开看后面的陈安道,纳闷道:“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沉默片刻,他意识稍稍回笼,另一只眼也睁开了:“等等,刚才谁在说话?”
“监正大人眼睛不对称。”杨心问笑道,“耳朵怎么也不行了。”
白晚岚悚然地盯着他,杨心问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欣赏了一遍这见鬼了的表情,负手身后,大摇大摆地先两人一步走进宅子里。
踏进院槛,便见五进的前屋洞开,门前的“喜”石被白布盖上,两个灰白岩缸里烧着纸钱,熏得整个前院云雾缭绕。
杨心问从这一片呛人的烟味里穿过,到了主屋门前,抬头看去,那飞檐边伸出了一条腿来,脚上套着净袜,腿拢鹅毛绒裤。
檐边也只那一处的冰棱是红的,地上也团着些雪色的冰晶。那血分明早就干了,叫冰雪一封,反倒被定格出温热时的模样。
主屋里传来哭声。从窗外看去,便见两个妇人拢着素色披风端坐其中,捻帕落泪,周围站着两个身着孝袍的年轻男女和一圈的丫鬟,正在轻声劝慰,应当是邵长泽的家眷。
“这位小兄弟。”
杨心问面嫩,又做一身灰扑扑的寻常打扮。在场的主理只当他是闲杂人等,疾步走来:“此处不得私自靠近。”
这人蒙着白纱,应该也是司晨,不过是天属的司晨。
杨心问闻言没否认,只是指了指后头:“仙师和监正这会儿要过来,麻烦司晨空个房出来议事——还有,劳驾烧个炭盆进去。”
那主事一顿,又问:“敢问小兄弟是?”
“唉,牛马命,给人跑腿的小厮。”杨心问抬头看着那屋上露出来的一条腿来,“那遗体可有人动过?”
天属司晨下意识便答道:“不曾,监正大人亲自交代过不得擅动。”
杨心问点点头,几步飞身踏上了屋顶。
屋脊上的积雪极其平整,只有半截的尸身上也被盖的七七八八。
这雪应当是从前日便开始下的,下了一整晚的大雪到次日中午才见小。杨心问把手插进雪曾中,雪厚得几乎能埋到他的手腕上来。
杨心问趴在屋檐边问道:“家里人何时发现他失踪的?”
第131章 陈伤旧疾
那主事的被杨心问理所当然的态度牵着, 竟真一问一答了起来:“家里人说,前日邵长泽下了早朝,回家匆匆换了身常服, 又出去了,那之后便没再回来。”
“前日……”杨心问沉吟片刻,“如此说来, 那日自白宅离开, 这邵长泽便出事了。”
是在家里遇害, 还是在回府的路上便被杀了, 然后抛尸此地?
时间太久,周遭也没有余秽的残留。杨心问扒拉了两下尸身上的积雪,露出断口来, 那断面与唐轩意的尸身相仿, 凹凸不平,又有撕扯的痕迹,确实像是某种巨兽咬的。
这种体形的巨兽,绝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 偌大个宅子里无一人觉察,难道当真是和那鸟怪一样, 能杀人于无形的妖兽?
那可真是难办了。
杨心问眯着眼, 手在尸身上来回翻弄, 很快就找到了几根长而色浅的兽毛, 比划了两下, 发现最短的一根也足足有三尺之长。
“颜色像是虎毛。”杨心问喃喃道, “可这也太长了。”
日头升了上来, 今日终于放晴了。雪面亮得铺金挂银, 邵府门前的白绸花球都显得黯淡。
杨心问又站在高处扫了扫雪, 雪下的砖瓦并没有破损,隐约只留着些血迹。
“如果是在这里咬死的人,不该一点痕迹不留。”杨心问判断,“和那唐轩意一样,是被抛尸的。”
什么样的妖兽会抛尸?
为什么要抛尸?
“可有发现?”陈安道姗姗来迟,却是从侧边的小路来的,“我方才问了这邵府的杂役,邵长泽时常夜不归宿,他们也不曾报官。这两日又恰逢天冷,二位夫人都不曾来主屋,下人也偷了懒,以至于昨夜才发现了尸体。”
杨心问盘腿坐在屋檐的边缘,上本身左右晃了两下,随即往后倒,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像个倒挂枝头的夜行鸟:“屋顶没有打斗的痕迹,这瓦片连个新的缺口都没有,便是抛尸,也抛得格外轻巧。”
陈安道沉吟片刻:“断面如何?”
“确实是兽类的牙齿咬出来的,不是寻常虎狼能比拟的大小,可是又嗅不到魔气。”杨心问说,“或许是过了太久了,看这尸体,估计前日夜里就已经死了。”
“你瞧得出来?”
杨心问的人还倒仰着,笑着便像脸上悬了个倒挂的月牙:“看多了自然瞧得出来。”
他说完便发现不对,忙住了嘴,果然见陈安道不忍落地移开了视线。
血色的冰棱发着寒光,眼下那咸腥味儿被尽数冻进冰里,远看如鸡血石般透亮美观。
只是待冰融之时,陈旧的黑血淌出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慷慨悲歌里的宝石,只是被怄烂的污渍而已。
空气都像是凝结了。杨心问打岔道:“话说白晚岚呢,傀儡监正也该干干活儿吧。”
陈安道勉强地笑了笑:“我与他说了蕊合楼听闻那些人形妖兽的事,你也知道,他对灵兽妖兽都很感兴趣,一听便跑回明察所去审问那些妖兽了。”
“我托人在侧厅里烧了炭盆。”杨心问说,“你鞋袜湿了,先去烤烤吧,我在外头再探探。”
”好,你不要跑远了。”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不想叫杨心问看见他眼下的表情,“我一会儿再去向邵尚书的家眷问些话。”
他走得急,好像一刻也不能再留。
“师兄。”杨心问忙在后面忽然叫住他,“我真的没事。”
“幻境而已,我都出来了,能有什么事?”
见陈安道不回话,杨心问心里有点打鼓。
过了半晌,陈安道低声回了个“嗯,我知道”,没有回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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