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两人的衣衫都已凌乱不堪,发带也松了。杨心问便见陈安道泼墨般的发淌在榻上,雪白衣领上的颈子往上连着颌骨一片潮红,唇角带血,目光盈盈地含着笑看他。
“你来。”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杨心问按回了自己怀里,“吞便吞了。”
“我求之不得。”
盆中的炭火烧灼出满室的燥热,在熄灭之前,那藏在黑炭内的红光不会消散。
你我为兄弟,为师徒,为好友,为知己,为夫妻。
不止,当然不止。
我们互为刀俎与鱼肉,凶兽与奔羊。
我们生来便是要被碎尸万段,而后再将模糊血肉捶打在一起,喂食给这天地间的苍生。
我们生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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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崇直门,也就是寻常所说的龙首门踏进宫里,便见朱墙夹道,院墙巍峨,笔直延伸的这条覆雪长路像是这辈子都走不完。
唐鸾躬身跟在轿子旁。
他肩上的伤口已止了血,但口子还在,寒风一吹,便像有细盐撒在上面。
可他不敢喊疼,更不敢走慢了,他的每一步都是跟着前头人的步调走的。不只是他,若是有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轿子周遭的人,皆是以同样的步子,同样的节奏走的。
轿子自始至终平稳地前进,前头挂着的两个铃铛,除了起轿时,不曾发出半点的声响。
何处的院里飘来了花香?
似桂花又似桃花。
唐鸾不问,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唐大人。”
那声似某种风声,以至于在这样寂静之时,唐鸾都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回道:“徐公公。”
“九华殿就在眼前了。”徐照的嗓子在太监里也算格外细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了,还劳您一会儿仔细着交代,蕊合楼的事,可不算小事。”
唐鸾抬头,果然瞥见了九华殿的影子。
九华殿与皇城内其他的房屋截然不同,那是个尖顶长身,黑墙朱瓦的屋子,几个窗口皆是用琉璃彩砖封死的,尖顶上串着佛陀九珠,最上面却又插了个西洋和尚才戴的十字架。
墙体是石头砌成,而非木制,那漆黑的石头也不知是从何处挖来的,一点杂质看不出来,黑夜里看,那屋子便像是个剪影,实体已经消失了很久,影子却忘记了要一同消失。
“公公交代的是。”唐鸾敛了眼,恭敬地跟在后面。
行至殿门,内外都没有当值的宫女太监,他们落了轿,随后便先后走进殿内。那装着当今圣上的轿子就这么放在外面,没有人理会,也没有人提起。
外头青天白日,雪光刺眼,但九华殿里点着许多盏油灯依旧昏暗压抑。唐鸾踏进殿内,仰头看去,最上方的高台上立着个十字架,上面用三叉戟钉着个人身三头的怪物。
那怪物一头是三清真人,一头是个西洋人,还有一个头则是佛陀面。
三叉戟贯穿了这三头的眉心,钉死在那十字上。
那是个粗制滥造的石像,只勉强能看出形来。唯独从眉心蜿蜒而出的血迹格外逼真,连带着石像地下鲜红的地毯也似是被他们的血给浸润的。
常人见了这东西,都是要绕道而行的。
但唐凤从小就是个怪胎,她从方桌边搬了个凳子放在旁边,落枕样的歪着头,细细打量着那石像,时而对站在旁边的衡阳公说些什么,也不管对方回不回话,有没有在听,只管自己说得高兴。
衡阳公倒是对先帝这怪异的审美避如蛇蝎。
他局促地拢着袖,大冷天的还时不时要掏出帕子来拭汗,他那帕子旧,从他脸上揩下来的油染得帕子发黄也不换,传言是多年前的红颜知己相赠,唐鸾觉得是衡阳公偷过来的可能性更大。
虽觉得这石像可怖,但衡阳公似乎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他监管的蕊合楼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不敢凑得离方桌太近,生怕桌边的三人在此时此地便将他问斩。
“来了。”坐在最左边的男子四十出头,模样端正,身着五爪金龙袍,眉心长着一颗红痣。见唐鸾进来,便放下了杯子,温和而不失威严道,“快些坐吧。”
他左侧的男人比他年轻些,三十五六的样子,极为消瘦,像是在骨头上批了张人皮,却不显得病弱,反倒是显出些凶煞的阴鹜来,细长的眼一转,落在唐鸾身上,冷哼一声,猛地抢过旁边人的茶盏,用力扔了出去。
茶盏碎在唐鸾脚边。
“废物!”那人大喊,“带着一群神使去,竟连个明察所都收拾不了!太子殿下,这便是你的得力干将?”
他身旁被抢了茶盏的女子微微皱眉,眼角如泪痕般的白疤一闪,露出些凌厉来:“四皇子殿下为何不扔自己的杯子?”
“我爱扔哪个就扔哪个,你管得着吗!”
唐鸾听着这些人吵,一个头两个大,连忙跪下,对着桌边的三人依次行礼。
“参见太子,参见四皇子。”他微微转身,没敢立马站起来,“见过花儿姐。”
“免礼,入座吧。”太子张珣轻道,又对石像旁的两人道,“你们也快些入席,此事还需早些议出对策来。”
那两人慢腾腾地过来,一个不舍,一个不敢,唐鸾狠瞪了眼唐凤,对方才瘪了瘪嘴,匆忙入座。
那西洋运来的长方桌可以坐十几个人,若要按着左首座右次座的规矩坐下去,怕是两头的人得喊着说话。大家都坐得随意,只有衡阳公擦着汗,寻了个最远的地方落座。
四皇子张玢冷笑,“金莲九座的印山掌都没能得手,我倒想知道,皇兄当初助那姓陈的重组钦天监,开设明察所时,可有料到今日?”
他说话夹枪带棒,每个字儿都透着敌意,着实不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皇子该有的沉稳。但这三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太子也已习惯了这没完没了的争斗,只是轻笑一声,转而看向唐鸾:“到底怎么回事,哪怕那秦世人又有精益,也不该拦得住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断了印山掌两掌而全身而退。”
提起这个,唐鸾适时地露出些苦色来。
“殿下有所不知,此行本是想对那明察所好言相劝,叫他们自己把笙离交出来,可那群提灯士拿乔,连门都不许我们进,不得已便动了手。”
“动了又如何?”四皇子哼气,“提灯士大多不过涛涌,两个司晨算是兴浪,长期驻守明察所的不过一个将将突破巨啸的秦世人,你们怎么会打不过的?”
唐鸾摇头:“我们此去突然,天地两个属的司晨都不在,只有一个秦世人,本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没曾想陈安道当年重伤的师弟竟在此处。”
“姚家的?”
“不是。”那厢徐公公和全智先后走了进来,徐公公见了二位皇子也不行礼,只是低头掸了掸衣袖,“姚家那个姚垣慕可不长这样。”
“那是李正德的另一个弟子,在叶珉被除名之后,应当算是二弟子,下官当年在临渊宗便见过他。”唐鸾冲那二人分别行礼后接道,“当时听说是受了重伤,与同那些镇民一起被无首猴拖进了魇梦蛛网里。这些年那些镇民纷纷醒来,他想必也是近日醒过来的。”
“那破猴子!”四皇子无论对谁都似很有火气,猛拍桌道,“当年不是他搅局,三年前临渊宗就能被司仙台给吞了!”
唐鸾垂首称是,其实心里不大同意。当年被用来对付李稜的夏听荷,都能被不过十几岁的三个小弟子收拾了,可见那临渊宗有何等藏龙卧虎,若非无首猴杀了圣女放出那三成邪祟,叫仙门众人根本抽不出空来追究朝廷的浑水,他们哪里还有今天?
唐凤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你说他?那个浑身是血的?可他当年不也才兴浪境吗,他现在是个什么境界?”
“此子实力深不可测,身法剑术具是上乘,不过一个照面便破了印山掌的蝉杀阵,还会些古怪的幻象术。”唐鸾顿了顿,“至于境界,我看不出。”
“叮”的一声,唐鸾抬眼看去,却是花儿姐弯腰到桌下,捡起了一块碎瓷片来,轻敲着这石制的长桌桌面。
“杨心问。”她笑道,“那孩子叫杨心问。”
第141章 九五至尊
太子偏头道:“花儿姑娘识得此人?”
花儿姐道:“殿下不记得了?三年多以前的临渊宗, 我也是在那儿的。”
封窗的琉璃砖瓦投下了七彩的光,正正照在那落难的三头人身怪上。唐鸾认不得中间那西洋面孔,只识得左边的三清道人, 和右边的佛陀像,而这最右侧的佛首额心带红,与太子竟是有几分相似的。
“惭愧, 记得不大清了。”太子浅笑, “当时的事我全权托给了唐大人去做, 了解得不深。”
四皇子听他话里的意思便急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当年的事儿您可没少沾, 可别想着把自己给撂干净了!”
“四弟说笑,临渊宗的事,我确实知道得不深。”
“废话!当年你的人大都派去围长明宗和平罡城了!不一样被那几个世家的拿下了吗!”
“被拿下的是阳关教和司仙台的人, 我的人早就撤出来了。”
四皇子豁然起身, 指着唐鸾道:“那他算不算皇兄的人?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姓陈的不就是把这唐鸾当踏板,把手伸到朝廷里来的吗,今日这情形, 皇兄当年拉拢陈安道的时候可有想过?”
“那四弟让衡阳公去管制蕊合楼的时候,又有想到过今天?”
“你——”
屋内一时剑拔弩张, 唐鸾跟衡阳公齐齐低头不语, 却忽而听屋外传来“咕咚”一声。
乍一听, 像是屋上的积雪落地的声音。可这九华殿的屋顶是圆的, 冬来不会有这般厚重的积雪。
徐公公迷了眯眼, 听出了是怎么回事儿, 踏门出去了。
须臾再回来时, 灰袍的袖角湿了一片。他有些嫌恶地拿出帕子来擦, 却也无济于事, 只能耸着鼻子,将袖撂到桌上,拿茶水去泼。
他泼了水,再拿帕子去擦,一边用他那细长的眼在二人周身流转:“二位殿下忧心国事,又各有政见,乃是我们北岱的幸事。只是眼下形势严峻,若是蕊合楼的账叫人查明白了,北岱王朝百年的基业或将毁于一旦,二位乃龙种,到头来却既登不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也没法像诸位的父辈、祖辈那般享长生永寿,岂不有违天昭?”
徐公公徐照今年已有七十来岁,但瞧着却像是而立之年的人,手指细嫩,脸上也光洁白净,是真正有仙缘的人。
从修得巨啸境开始,人的衰老便会变得缓慢,到了静水境,便几乎是长生不老,若有机缘,得道飞升,那便成了真神仙。
三十来岁入巨啸,对散修来说已是极为惊人的天赋,偶有出现这等奇才的,大多也会离了宫去寻个正经仙门拜了,如徐照这般留在宫里的少之又少,旁人自然也不敢造次。
他说的话,自然更贵重三分,跟个炮仗样的张玢也不敢炸到他,一时偃旗息鼓,坐回了椅子上。
徐公公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道:“说来,咱家也许久未见季大人了,怎的他今日也没来?”
“之前说是病了。”唐凤撑着一边脸,打着哈欠道,“昨天蕊合楼大乱,他又去寻那失踪的孙子和楼主,今日托我传话,来不了。”
“真在追查吗?”四皇子阴阳怪气道,“他死了爹之后便一次也没出过门,也不只是怕了还是与我们离了心……瞧瞧唐凤唐鸾,堂哥死了也半点没装乔。”
唐鸾闻言讷讷:“京城季家与蕊合楼起的事,他们怎么敢这个时候说怕?”
太子亦抬了头:“说来前几日,京城季家似是遣人去过一趟桡河。”
“个龟孙,怕不是真想叛!那命案——那三场命案——是不是也是他的手笔!”四皇子怒而拍案,徐公公拭袖的手一顿,慢慢看向了他。
“季风行疯了,要杀自己的亲爹?而且他便是想叛,也没人给他叛。”徐公公嘴角噙笑,“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的账捏在我们手里,仙门敢接他们?本家敢接他们?便是元神道大成了又如何,若是五十年前倒是另论,可如今三相说堵在前面,只需要陈安道那一条命便能天下太平,他们那术,名门正派凭什么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接手。”
唐鸾点头称是:“公公说得不错,季风行搞不出明堂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犯下那三次命案的人抓出来——务必要抢在明察所之前,若让他们发现了这三人的联系,顺藤摸瓜,那当年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唐凤犹疑道:“那三人显然死于妖物之手,会不会就是季家和蕊合楼楼主联手……”
“应当不会。”太子温和道,“这样夸张地杀了那三人,分明是想引着明察所查出当年的事。想来是知情但又无法出面,哪怕宣之于口也无法取信于人的小东西,若是季家,不需要这般迂回。”
“有理。”徐照说,“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此事,若让明察所的人先查到了——”
屋外又传来“咚”的一声。
徐照不耐地皱起了眉。
唐鸾觑着他的神色,不敢言语。
落在三头人石像上的光黯淡了些,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快过年了,皇爷爷这些日子闹腾得很啊。”张玢说,“怎么连坐个轿子都坐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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