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暖耳罩着他的官帽,肩上的伤口被冷风吹得疼,但没有再出血,便不算什么大伤,他们勉强可以称得上四肢健全。
有健全的腿,没有拦着他们的人。
这条路看着很长,但也很空旷,他们很快便能冲过去。
唐鸾看着那几只飞远的鸟,心想,要是他能早些想起逃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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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川的脑袋稍微动了动。
这不是指他的脖子,而是脑袋。在大概眉毛的位置,上下错位,随即旋开,一个影子从那个小口里钻了出来——字面意义的影子,那只是一坨黑影,一开始任何实体,从别人的头盖骨里钻了出来,然后化为一滩泥浆一般流淌在了地上。
郭川随即软倒下去,杨心问动了动剑尖,用蛛丝将这心魄的头盖骨缝了两下。
对方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哪怕在他见过的那么多意志不坚定的人里头,郭川的心魄也是软得数一数二的。
为何是数一数二,因为旁边这坨已经不成人形的玩意儿可以跟他竞争第一。
顺带一提,第三是姚垣慕。
他为什么总是会遇见这种软趴趴的玩意儿?
杨心问叹了口气,一脚踩在了那坨烂泥上:“画先生,几日不见,怎么这么落魄了?”
烂泥没有人形,估计骨血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处理了,只剩这个脆弱的心魄和时有时无的元神。
他的肉身无法再感知痛觉,但是心魄在杨心问的魇梦蛛网之中,杨心问想叫他多疼便能多疼。
于是这没怎么使劲儿的一脚踩上去,烂泥感到了如同被巨象躯干的疼痛,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惨叫声。
“咕噜咕噜……”
“诶呦,不好意思,脚下没留神,没踩疼你吧。”杨心问笑眯眯的,典型的小人得志,“你说什么?大声点。”
“放……放开我……”
“什么什么?”杨心问的手拢在耳边,“再大声点。”
“救……救命……”
“听不见啊。”
“请放过我!”烂泥尖叫道,“求求你了!”
“差强人意。”杨心问略显勉强地屈尊移开了脚,“不要给我咕噜咕噜地装蒜,我问,你答,明白吗。”
烂泥忙不住地抖动着,应该是个点头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钻进郭川体内的?”
“就、就在你们包围蕊合楼的那天。”画先生的心志便如眼下看起来那般柔弱,是真真正正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当时还在盲视的状态,看得清清楚楚,我临时用那些人的元神搭出的桥梁根本撑不住大妖的心魄,没两下就会消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出去,恰好这个小子冲了进来……便钻了进去。”
杨心问回忆着那日:此人离开时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那从虚无里出现的鸟妖来得又太是时候,他本以为是早有预谋,谁知就是慌不择路地跑路。
“这人被你钻了这么一趟还能活吗?”
恶心的淤泥蠕动了一下,这是个思考的动作。
“还能活。”画先生半晌斟酌道,“但不是那种庸俗认知里的活着。”
杨心问飞起一脚把烂泥踹在了个肉铺里。
烂泥和烂肉混在了一起,应该基本等同于画先生和郭川的心魄混在一起的模样。
杨心问走过去,拿起了案板上的刀,将那玩意儿剁得更碎,一边剁一边说:“三相缺的哪相,怎么缺的,说清楚,别拽文,也别想着撒谎,你的心魂漏得跟窗花样的,我看得清你有几个心眼儿。”
“啊啊啊啊啊别——疼疼疼疼——”
“说清楚了我就停手,别浪费时间喊疼。”
“是、是是是我挪动了他的元神……让它渐渐……渐渐连上我的心魄……我就能逐渐掌控这具骨血……他的心魄很脆弱,失去了骨血和元神……的……的支撑后,很快就会……归于本源……”
杨心问没停手。
烂泥跟碎肉不分你我了:“归于本源的意思就是……魂飞魄散……”
“早说不就好了。”杨心问放下了刀,脸上还粘着些碎肉,“按你那套说辞,心魄产生桥梁,再生出骨血,但骨血没了,心魄也会散魂,那你现在赤条条的一个心魄,什么时候散?”
画先生估计巴不得自己能散了。他可不是个铁骨铮铮的玩意儿,在酷刑和死亡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可惜现在他没这个机会。
“我……不会散那么快。”烂泥的虚弱中有些许渴望,“你说得对,这个地方……你说的算。”
杨心问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当年这么多人被无首猴抽魂入蛛网,他一个个都完整送回去了,显然心魄在这魇梦蛛网里更能熬一些。
“郭川的心魄离开他的元神太久了,就算现在杀了我,送他回去,他也活不了。”画先生看出了杨心问毫不掩饰的杀意,“别杀我……我还有用……”
“你现在只有一种用处,就是回答我的问题。”
“是……”
“阿磬到底是谁?”
“阿磬是……”画先生讷讷道,“是蕊合楼的楼主。”
刀光一闪,他忙补充道:“还、还是正端十九年妖乱时诞生的鸟妖,当时蕊合楼里的一个妓子……”
“什么意思。”杨心问用刀撬开一个栗子扔进了嘴里,“她到底是妖还是人?”
“她是人……原本是……”烂泥讨好地圈成一团,接住了杨心问扔出来的栗子壳,“但是她堕魔请愿时,祈求自己能变成一只飞鸟,于是变成了第一个真正的‘妖’。”
“真正的?”
“兽类生而无元神,它们的心魄和骨血之间只有线状的灵丝相连。”画先生字字斟酌,生怕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又拿他当肉馅剁,“心魄通过那些灵丝塑成骨血,但骨血无法通过那些灵丝反哺心魄,所以他们永远那么蠢。”
“正常来说,‘妖’是不存在的,兽类没有成人的能力,但人要变成兽形却有很多种方法。”
地上那软瘫的郭川忽然抽搐了一下,似是有转醒的迹象。
画先生意识到自己得抓紧证明自己的价值了:“一直以来,元神道的大家都以‘飞升’为手段探寻这条路,临渊宗开山人提刀客所创的‘请仙’,是这条飞升路最大的成就,也是这条路的终结。”
“请下凡的仙前尘尽忘,对自己如何飞升的也一无所知,问及天上白玉京也皆曰不可说,一旦说了,或是叫人以术法唤回人间的记忆,便会被天雷夺魂,当场魂飞魄散。”
郭川迷茫地睁开了眼,双手撑着雪地,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看看天,再看看地,显然不明白自己究竟现在何处。
半晌扭过头,发现旁边有人,立马便要开口询问,让杨心问反手用蛛丝捂死了嘴巴。
“继续。”
烂泥闻言,一扫方前的畏缩,挺了挺疑似胸膛的部位,骄傲道:“但是,我的祖宗——季枝,在那场京乱里看到了元神道不一样的解法,认识到了元神是骨血和心魄的桥梁。在当时临渊宗前辈的助力下,他脱离了本家,驻扎在了京城,和阿磬携手开始研究以‘妖’为方向的元神道。”
“临渊宗前辈。”杨心问嗤笑一声,“个死猴子真是阴魂不散。”
他这句话一出,那烂泥便露出了格外惶恐的神色——具体表现为整个泥团都开始颤抖。
“你……你你你你……你真的……真的把鼎中猴给……给吞了……”
“不错,而且下一个就是你。”杨心问转着刀,用刀尖提溜起了那滩泥,“然后呢,你们的研究——是如何跟东山口的兵乱扯上关系的?”
第147章 兴兵
“正端十九年, 京中妖乱,季家开始在实际上接手蕊合楼,投入四十万两。”秦世人顿了顿, “正端二十三年,湘平兵乱,南昆的士兵一路屠城屠到了夷襄东山门, 该年年末, 蕊合楼走账三十万两。”
衡阳公拧了拧自己的帕子, 这寒冬时节, 岁末腊月,他竟能用帕子擦汗,末了这帕子还能给拧出水来。
秦世人每一句话都在叫他的汗流得愈快。
“正端四十六年, 罗生道第一次起三元醮, 蕊合楼收入一百一十万两。五十一年,海寇东来,蕊合楼支出十万两。”
秦世人杵着杖立在一旁,笑眯眯地抚弄着他的胡须, “邵季二人当年同入翰林院,共修《正端大典》, 发现湘平、东海两役有异并不难。唐轩意好读史, 凭一己之力在那书堆里寻到了异状, 倒是难能可贵, 最后遭人灭口, 属实可悲, 属实可叹。”
衡阳公快要坐不住那把椅子了。
明察所除却地下两层, 地上有十层, 每层各有各的用处。而最顶层作为瞭望台, 本来只有一圈灵旗,而眼下加了一张桌子三张椅子,以及一道屏风,四周落了帘,烧了炭盆,一时间倒是局促了起来。
局促的不只有瞭望台,还有衡阳公,他已换了第三条帕子了。
“竟、竟有此事?这、这些事我一概是不知晓的……”衡阳公臃肿的身形裹在熊皮夹袄里,他看向那扇花鸟纹云母屏风后若隐若现的人影,意有所指道,“陈仙师何时来啊……我自然是可以等的,可王妃尚有身孕,不敢叫她受累了……”
秦世人忙道:“不敢累着王妃的玉体,今日陈仙师与人座谈,确实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如二位今日还是先回去,下次约好了时辰再来?”
衡阳公一听这话自然是不愿意了,他忙道:“不急,不急,我们再等会儿就是了……只是不知……陈仙师现下在跟哪位贵人谈话啊?”
秦世人但笑不语。
衡阳公头皮发麻,额角又渗出两滴汗来:“……这炭火是烧得有些旺啊,哈哈。”
新挂的厚棉帘也不能挂实,不然里头烧炭是要出事儿的。秦世人动手卷起了南面帘子的缝儿,从这儿望下去,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屏风后的女子轻咳了一声,似是不愿发出太大的动静,把声儿都捂在了帕子里,显得越发娇柔。
秦世人听闻四皇子妃温平章是个有些仙缘的人,少时在雒鸣宗挂了名的,只是后来退妖驱邪时伤了根本,才下山回家,没多久便嫁给了四皇子。
按理说,只要灵脉尚在,对寻常冷热都比常人更能抗些。
可这位皇子妃约莫是伤得确实太重,在门外一个照面,秦世人以为是片没上色的纸人飘进来了,脸色惨白,双颊瘦削,两眼外突,披风都掩不住那枯枝一般的身形,斤量像是全长她兄长身上了。
“哥哥。”却那屏风后的枯枝忽然开口,气若游丝道,“不如……不如将事情都说与监侯听吧。”
衡阳公面露难色。
温平章又说:“事已至此,这条泥船迟早是要沉的,我们要为自己和四皇子谋条退路啊。”
“可……”
“还有我肚里的孩儿。”温平章用香帕点泪,“哥哥,阳关教究竟是邪教,我怎敢把我孩儿的命堵在他们身上啊?”
说到动情处,屏风后已隐隐传来阵阵啜泣声。
秦世人觑着这两人,皱巴巴的眼皮里精光直露。这衡阳公和四皇子妃人都已经偷偷摸摸来了,比太子的人跑得还快,眼下这幅情态,不知是要做给谁看。
果然,那衡阳公装模作样犹豫半晌,终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做出妥协的模样,随即揉搓着衣角,正坐道:“不错,张氏王朝气数已尽,我们该为自己谋个退路了。”
“还请秦监侯一请陈仙师,我们兄妹二人,有要事该禀。”
秦世人搔挠着自己的头发,并不动容,依旧道:“都说了陈仙师现下在会客,那边也说是要紧事。仙师让我来接待你们,提点过两边都是要紧事,谁说得快,谁说得好,哪边才是最要紧的。”
帘子又被掀高了些。
衡阳公半晌闭了闭眼,肥胖的手指互相摩挲着。他为避阳关教和太子人马的耳目,今日是乔装打扮了一番前来的,乍一看是简朴了不少,只手上的指环一个都没摘。
其中拇指上的那个鸡血石环最为夺目,他看着那没有一丝暗沉的红,许久开口道:“这么多年,我们也算尽职尽责。”
“我们也是,圣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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