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那愤怒如有实体,那韵律却又脉脉含情,它只是一滴汗,它沉默着,等待着,仿佛无尽的征伐与索求里游荡。
又有一滴汗水落了下来,砸在了它的身上。
可那滴新来的不是从鬓发间坠落,而是自眼眶里滑下。
“陈安道。”随着那声颤抖的哭腔,越来越多的眼泪砸在它身上,“你到底有没有心?”
屋外好热闹,巨大的烟花在夜幕里炸开,一圈圈的同心圆互相包裹着,簇拥着,是星夜点出的一圈水波,在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便已仓促地消失了。
柔软的大地骤然攀升,在烟火照亮房间的刹那,陈安道挣扎着起身,将哭得发抖的杨心问反压在了身下。
“怎么会没有。”陈安道喘息着,抚摸着杨心问的胸膛,“无论我是生,是死,它都在这里。”
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了那鼓动不歇的位置。
一瞬静谧的房间里,只有那跳动震耳欲聋。
“与你的心在一处跳动。”
第173章 初一
大年初一的鞭炮声起, 惊得窗框上叽喳的鸟雀四散,屋顶的积雪适时落下,杨心问刚好开窗探头, 接了个实的。
“怎么大扫除不扫雪的……”
杨心问晃了晃脑袋,抖干净了头顶。
窗框上有细小的鸟爪印,细枝开小叶那样的三叉开, 如一簇簇开在雪上的松针叶。
杨心问取了桌上一张纸来, 平铲起这一小块雪, 回身钻进被窝里, 拱了闷在被子里的陈安道两下,小声道:“师兄你看,花。”
陈安道连头都不肯探出被子外面, 眯着眼朦胧道:“……是鸟的脚印。”
“就是花。”
“……好吧, 是花。”
陈安道自被子的缝隙里瞧见外面天已大亮,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半途让杨心问截住,塞回了被子里。
“做什么?”杨心问把他的‘花’搁到了床头, 盯着陈安道肩胛上的红痕,俯身亲了亲, “再睡一会儿呗。”
“不成, 大年初一还得去给留在山上的长老拜年。”
“那几个老头你拜了干什么, 不嫌晦气。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 再睡会, 睡会。”
“还有给其他宗门世家的拜年帖要写。”
“我帮你写。”
陈安道不太同意:“你那字……”
“我叫姚垣慕执笔, 行了吧。”杨心问把被子重新给陈安道闷上, “不许吃乱七八糟醒神的草药, 我写完了再回来叫你, 在此之前不许下床。”
陈安道为难道:“若我要出恭……”
杨心问奇道:“怎么会,你昨晚被我抱着弄出了那么多,哪儿还有——唔——”
陈安道面红耳赤地捂住了杨心问的嘴:“行了你去吧,不要说了!”
杨心问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刚离了床,又想起了件事,转身道:“师兄,新年快乐。”
一夜过去,杨心问昨晚哭红的眼还未退红,眼皮薄,那红便久久地挂在眼边,像抹了胭脂样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叫陈安道想起年画上的福娃娃。
“新春吉祥。”陈安道说着,想起来了些事,伸手从床边的外衣里拿出了乾坤袋,取出封利是来,递给了杨心问,“万事如意。”
那利是外画着金麒麟,右下角还写着杨心问的名字,中间捏起来硬硬的,勉强能看出一个圆形硬物的轮廓。
“谢师兄。”杨心问双手捏着那硬物,“不过师兄是什么时候准备?怎么随身带着?难道是昨晚——不可能呀。”
陈安道觉得他是有心把“昨晚”放在嘴里反复提及的,脸上红得发烫:“……早便备下了,此次入京本就时近年关,说不清何日方归,自然要随身带着,早做准备。”
“入京前便备下了?”杨心问纳闷道,“可你都不知道我这次会醒啊。”
陈安道说:“难道你不醒,我便不给了吗?”
这下换杨心问满脸通红,脚下发飘哼着小曲儿走了。
刚出门口,便见姚垣慕抱着一沓厚纸匆匆而过。约莫是心情好,杨心问对姚垣慕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刚要开口说声早,却见此人与他四目相对,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不仅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走了。
杨心问:“……”
杨心问:“我这一早的好心情啊。”
他足下一动,地上雪沉未扬,便已站在了姚垣慕前进的方向。
“站住。”杨心问越过那一摞厚纸,垂眼看着姚垣慕,“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姚垣慕用那堆纸遮脸:“没没没、没有……大、大大大大哥新年好……”
“诶,乖。”杨心问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总算找到三个铜板。拇指一弹,将其中一个抛到了那摞纸上:“收着吧。”
姚垣慕喜笑颜开,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成了眯缝:“谢谢大哥!”
“然后呢,你跑什么?”
姚垣慕的笑容骤然一僵。他是酒醒后还记事儿记得顶清的类型,昨晚喝醉之后自己又哭又碎嘴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一会儿哭他奶奶,一会儿又哭他早逝的娘,这辈子的牢骚都像是昨晚说完了,一早醒来,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雪里,这辈子都不要见人了。
“没、没有。”姚垣慕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眼睛都快飘到天上去了,“就是功课太多,我、我着急写……”
“功课?”杨心问歪了歪头,拿起了那沓纸最上面的那一页来看,“师兄大过年的还给你布置功课?”
姚垣慕忙道:“这是天矩宫的功课。”
“天矩宫?哦,那个四年一次的……”
杨心问想起来了,叶珉以前还跟他说过这事儿。初入门的弟子,虽然各有峰属,但都有四年是在天矩宫前统一听学的。大长老教经书伦理,灵修门史时政;玄枵长老教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大梁长老教兵造和医理;诹訾长老教武演。
“可是你那年不是就你一人吗?”杨心问奇道,“那天矩宫听学的岂不就你一个?”
姚垣慕摇头道:“那之后没多久,姚长老保护的人傀便大多醒来了。虽然受伤很重,但关长老带家里人来得及时,大多都救下来了。而且因为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三宗的门生都扩招了,阳关教攻山之事两个月后便又举行了一次弟子大选,听学自然也是照旧——说起来,大哥,师兄之前说,等你醒来了也要一并去听学的,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看看书?”
“我?”杨心问看着那张纸上蚂蚁样的祟物系谱,“不去不去,那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他说着把纸拍了回去,揽着姚垣慕的肩就把人往茗至观里推:“走,跟我去写拜年贴去。”
“可、可我的功课——”
“大过年的谁写功课啊,听话——嗯,话说师父呢,大过年的去除祟了?”
姚垣慕足下一顿:“他昨晚就走了。我记得我刚拉住他的袖子,想跟他说我弟妹欺负我时,他就忽然御剑走了。”
断掉的桃木树干被人用麻绳捆回去了。地上还有不少枯枝,倒插在雪堆里,像是还没长出来的小树苗。
“师兄也奇怪这次师父闭关的时间怎么这么短。本以为是为了过年,可眼下看来似是有别的事。”杨心问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经常这么忙?”
姚垣慕说:“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师父他自然是很忙的。”
“这样。”杨心问看着桌边放倒的酒坛,又推着姚垣慕走了,“好了,师父很忙,我们也一样,走吧,去写拜年帖。”
姚垣慕抱着自己高如小山的功课,被杨心问推搡着进了茗至观。
两人倒腾了一上午,拜年帖写了几十封。姚垣慕本有些担心,以他大哥狂放不羁的风格,会不会叫他写些比起拜年更像宣战的帖子,可一路听下来,他却发现这些拜年贴不仅措辞妥帖,遣词造句也极为老成。
光从帖子来看,根本想象不到来信人倒挂在窗框上装高粱杆杆,还偷偷拿石子打鸟的模样。
而且打得很准,一个石子儿便是一只鸟。那散落在雪地上的桃树枝被杨心问捡起来当柴烧,烤麻雀的香味儿袅袅升起,顺道还把昨晚的剩菜给热了。
“你先吃。”杨心问把那沓拜年贴整好,摞在了一边,“我去把师兄叫起来。”
姚垣慕便听话地守在火边,抓着串鸟的树枝仔仔细细地烤着,没一会儿轻居观的门推开,两人并肩走了出来。
“师兄,新年好!”
陈安道走上前,从袖中拿出利是递了过去。姚垣慕忙双手接过来,高高兴兴地把它和方才收到的那个铜板塞进了一处。
三人围坐在桌前,将昨日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陈安道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过了许久才发现:“师父呢?”
“说是昨晚就出去了。”
“……他这次闭关怎么会这么早出来?”陈安道按着太阳穴,“可有说去哪里了?”
姚垣慕摇了摇头。他见陈安道似是又愁起来了,捏了捏袖子里大大的红包,举手告发道:“师兄,大哥说他年后不去天矩宫听学。”
杨心问在桌下立马就是一脚,姚垣慕呲牙咧嘴地抱着碗跑到一边,小声道:“大哥,我早就想跟你一块听讲学了,里头可多人不是个东西,你要来了,就有人给我撑腰了!”
杨心问阴恻恻道:“面子是自己挣得,天天盼着别人撑腰,你腰杆子这辈子都直不了。”
陈安道更愁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先是看向姚垣慕:“你在天矩宫受了欺负,为何不与我和师父说?”
姚垣慕攥着筷子,不好意思道:“这点小事……不敢麻烦师兄和师父……”
“倒是很敢麻烦我。”杨心问翻了个白眼。
“还有你,为何不愿去听讲学?”陈安道对杨心问说,“临渊宗的弟子都是要去的。”
“不去不去。”杨心问躺在地上撒泼,“要我听姚老头念经?还是看季闲舞剑?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看庄才画符?可饶了我吧,叫他们老师我怕把隔夜饭吐出来。”
“大长老对灵修门史的研究可算第一大家。此前的红枫城筳经会上,长老舌战群儒,大获全胜,驳倒了一众认为岳家剑法源自忘泉门剑法的名士。世家关系盘根错杂,了解得够深日后才能从中斡旋,你去听他讲学,必然大有裨益。”陈安道顿了顿,“季闲自己的剑法融合了临渊剑法和季家的剑法,但传授给弟子们的都是最正宗的临渊剑法,你既是剑修,师父指望不上,宗主也不可能亲自教你,要学剑术,季闲自然是第一人选。”
杨心问冷笑一声:“确实厉害,杀季铁和姜崔崔的时候连剑都没出鞘,已伞为剑便已把那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姚垣慕在一旁扒着饭,闻言发现风向不对,连忙把头埋进碗里,将自己伪装成不会说话的石凳,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我知你心里不痛快。可如若要定季闲的罪,那须得有物证和人证,物证且不论,当时的人证只有你一个。一旦你去作证,见过深渊的事情便瞒不住。”陈安道抓住杨心问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的眼,“你身上的魔气旁人一查便知,石饕餮是怎么碎的,千千结心网的防护是如何被破的,这些事我一直按着,垣慕也不曾泄露半句,可不代表旁人从未起疑。”
杨心问打心底里想说:瞒不住便瞒不住了。可陈安道近乎哀求的姿态,叫他怎么也没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几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放心。”陈安道松了口气,摸了摸杨心问的脸,“等时机成熟了,我会想办法了结季闲的。”
杨心问用脚趾想都知道这个“时机成熟了”到底是什么时机,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兀自生起了闷气。
刚酝酿出怒火来,便听陈安道说:“至于庄才……他三年多前便已死了。新任的玄枵长老是剑修,对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的了解尚浅,所以这三门功课现下是我在代讲。”
那刚露了点苗苗的火焰霎时熄了,杨心问眼睛亮得发光,扭过头道:“你在教?”
陈安道含笑点头。
杨心问一扬手揽过闷头吃饭的姚垣慕:“谁欺负你来着,回头我帮你揍他。”
姚垣慕选择性地耳聋,拢共就听到了这一句话,立马乐道:“谢谢大哥!大哥威武!”
“我也要!”
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在杨心问心里响起,他回首一看,便见那要吃火锅的小姑娘抖着羊角辫,朝他跑了过来:“哥哥!新年好,我也要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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