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那用麻将垫脚的桌子晃动不停,摇摇欲坠。
海蛇圆而鼓的长身抽动着,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双极黑极亮的眼,冲岳铎说:“神仙老爷,这海蛇的胆可补得很,毒挤出来炼丹药也是有说法的,便宜给你,要不要?”
仿佛在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那蛇还配合地张了张嘴,露出自己的大毒牙。
“……你要多少?”岳铎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张若朝一脸鄙夷地看着此人,其他人连帮他解围的意思也没有,他只觉尴尬,想快快打发了这人,“算了,这锭元宝你收着,蛇就不用了。”
那汉子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那不行,我这是做生意,不是打劫的,不能干拿钱。”
“做生意的?”彦度飞忽然看过来,“城里做生意的走贩我都认的,可你看着面生。”
大汉把蛇尾往自己手臂上一沓,落拓一笑:“我本就不是这儿的人,自然面生。”
东海有大港,往来的船夫走贩本就多,有外人自不稀奇。
岳铎一肚子气,拍下了个金元宝,随手挥了挥,赶苍蝇样的冲那人示意:“行了行了,把蛇放下,你拿着钱走吧!”
那大汉便点头,还不忘补充两句:“这蛇毒得很,老爷可小心了。”
彦度飞还在不依不饶:“可听你的口音,却像是东海本地人。”
“少小离家,乡音无改,只是相见不相识啦。”大汉把蛇随手一捆,拍晕在了桌上,"我本是东海人,只是那会儿东海正闹妖乱,隔壁一整个村都被大海妖给灭了,我带着媳妇儿便走了,如今这里太平不少,回来看看。"
“东海妖乱……”岳铎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看司仙台罪状,但凡沾点关系的桩桩件件倒背如流,“可是海中仙一案——”
“玄枵长老!”张若朝开口打断,“慎言!”
岳铎一愣,随即就想起了海中仙一案虽有司仙台的推手,可主使到底是仙门百家,就连他们岳家也是参与其中的,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然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凡人吐露?
“海中仙?”那大汉听见了,“对对对,就叫这个,隔壁村的怪物一通翻山倒海,好在仙家来得及时,总算没有波及旁的村子。”
他笑了起来,略微发白的胡茬显得他面容格外沧桑,可眼睛又黑又亮,叫人平白觉得他年轻。
“当年的仙家可真是气派。”他顺手拎起了地上的一坛菱兰酿,咬下了封纸往嘴里灌,“仙人所言即是规矩,仙人所愿即是现实。”
“那般好的光景。”
大汉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了:“今后怕都不会有喽……”
人已走远,长长的尾音也混进海浪声里,隐隐还能听见灌酒入喉咙的声响。岳铎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可看雒鸣宗的人却反应平平,显然见怪不怪了。
“长老多担待着些,我们雒鸣宗内没有什么大世家撑着,生意也做不明白,平日里全仰仗邻里接济,可谓是衣食父母了,和别处的规矩自然大不一样。”海之拢着披袄,对彦度飞说,“度飞,这会儿客人该来了,去城门把人带进来。”
彦度飞还在看那走远的人,须臾才收回视线,领下任务称是。
反倒是张若朝耳朵竖了起来,一旁的霈霖仙人闻芠也缓缓张开了眼,朝海之看来。
“与会的名录之上,应当没有旁人了。”闻芠轻声开口,放在案边的佩剑剑鞘上镶嵌的绿宝石滑过一道光,“不知贵宗还请了何人?”
她声音苍老,体态也略显臃肿,不似巨啸境的修士,倒像是田家寻常的老太太,平日里话也不多,岳铎几乎忘了这人了。
海之转眼拍了拍手,示意彦度飞先去,而后踱步到桌前,替闻芠将酒倒上:“临时来的人,名录上自然没有,霈霖仙人还请见谅。”
“不曾提前知会,来了却立时请进来。”闻芠抬手掩住了杯子,“想来是贵客啊。”
海之倒酒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重新抄进袖里:“确实是贵客。”
“来者何人?”
闻芠摸了摸她的剑,一旁的张若朝也似有所感,皱起了眉头。
“让我想想……瞧我这记性,睡一觉什么都快不记得了。”海之垂眼看着闻芠手里的剑,慢慢道,“陈家弟子陈勤陈勉,上官家家主上官见微,闻家掌兵使闻贯河,临渊宗大梁长老关华悦,临渊宗大长老姚不闻,还有临渊宗宗主——李稜。”
海之偏头,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好像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我不记得——”
剑光先至,剑鸣在后!
霈霖仙人的雨泽剑出,寒芒乍现,直冲海之的脖颈削去!
海之早有防备,踩着木屐后撤,却不料闻芠猛地松手,剑由着轨迹前刺,电光火石间一声锵响,便见一根红尾箭撞上雨泽剑,打偏了准头,从海之的颈侧堪堪削过!
众人看去,便见彦度飞不知从何处召出一兵匣,兵匣已开,他手中持弓,弓弦尚在震颤。
“霈霖仙人。”海之依旧是那好像在犯瞌睡的语气,“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动刀动枪了?”
闻芠一记不成,亦不见动摇,只是扶着桌面,如老太般缓慢笨拙地站起身来,用浑浊发黄的眼看着海之,同时召剑归来。
“这历来的论剑大会,都是按着与会名单来的。”闻芠缓缓道,“后生,你可知为何?”
海之便笑:“晚辈不知。”
“因为咱们这群老东西谁也不信谁,来多了,叫人怕,来少了,叫自己怕。”闻芠反手持剑,“今日陈党倾巢而出,是来与会做客的,还是来围剿我长明宗弟子的?”
岳铎闻言大骇,他可什么都没听说!
“你们——”张若朝一愣,也反应过来,踏步上前,“临渊宗究竟意欲何为!你们——”
“长老留步。”
十数柄剑骤然架在了张若朝脖子下,张若朝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着面前对他举剑相向的雒鸣宗弟子。
“你们雒鸣宗……”张若朝颤抖道,“当真是疯了——”
“唉,别,这不能算在雒鸣宗头上。”海之说,“这只是我跟烦得很长老的决定,宗主就是不同意的,被我们下药关起来了,这些弟子也是迫于长老的威压,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的,若是我等事败,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别跟他们算帐。”
“长老!我等并非被迫!”只听一个小弟子怒道,“司仙台和叶珉欠我东海千万血债!此恨难平,此仇难消!今日除他,乃是大义!”
“不错!”群情激愤,张若朝脖子下的剑叮铃桄榔响起来,“司仙台血债累累,叶珉继客卿后更是变本加厉,长明宗为虎作伥,此三害不除,仙门永无宁日!”
第195章 身后事
一时人声鼎沸。
海之一巴掌拍下那喊得最大声的小弟子的后脑勺:“什么仇什么冤?还大义起来了, 都给我闭嘴!”
她说着冲张若朝抱拳:“二位长老,可别听他们胡说。此番我等只为诛杀叶珉和司仙台余党而来,跟长明宗没有关系。二位不要插手, 事了自会送你们回去,来日再登门道歉。”
张若朝刀斧加身,气得吹胡子瞪眼, 却也不敢乱讲话。
而那闻芠捋了捋额前散落的一丝白发, 须臾慢道:“戕害圣女传人是重罪。”
只听一声冷哼, 却是烦得很长老秦葬斜眼看来:“霈霖仙人对这罪过的理解自然是透彻, 我倒是一直很好奇,那叶珉到底是对你一无所知,还是明知你做了什么, 仍旧拜在了你的门下?”
闻芠恍若未闻, 兀自道:“你们杀了他,天座莲在此间便再无花开时了。”
“不开便不开了。”秦葬说,“为了吊一个叶家女的命要多少人,没有这些人献祭叶家女又要死多少个?天座莲本就是个邪物, 离了它,我们照样能凭自己的手眼驱邪除祟。”
“你们懂个屁!”张若朝整个下巴都气得打颤, 胡须跟迎风吹拂的丝缎般抖动, “这三年你们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你们以为天座莲可有可无, 那不过是因为有陈安道和李正德!陈家听记寮手耳通天, 陈安道任命的各地司正雷霆手段, 这才勉强补上了天座莲的预示——可陈安道还有几日好活?他一死, 整个寮所都会沦为仙门世家争抢的骨肉, 抢完了你以为还能剩些什么, 你以为眼下的安宁还能继续下去?”
彦度飞再次搭弓引弦, 这次对准了闻芠:“前人不问后人事。长老,忧心天下不是你们拿人命抵债的借口。”
“彦家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若朝手杖重敲地面,“彦家百年前也不过个邪修世家!学闻家锻兵不成反修邪术做魇镇,当年围剿邪修世家让你们躲过去了,今日你还敢在此狺狺狂吠!”
彦度飞摇摇头:“彦家是彦家,我是我,雒鸣宗人不仰仗出身,不仰仗家世,此身只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雨泽剑再鸣,闻芠已无意再与他们周旋,数百剑意合拢,拢成如巨日般夺目的圈层立在她身后。她悬立空中,眉心雨泽剑剑形现,苍老而遍布皱纹的眼皮慢慢掀起,垂目看着其他人。
海之仰首看着闻芠。
“霈霖仙人,您可已经想好了?不省君和掌兵使他们已经在城门口了,您真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闻芠一眼不发,而身后剑意已然调转了方向,齐齐指向了她。
海之见状叹了口气,抬手掀了披袄,蹬掉了木屐,赤脚踩在地上:“没曾想您还是个硬气老太,是你们这一代都这么硬气吗?我就不行了,每天都在犯——”
她话音未落,便已仰面躲过自上而下的一道剑意,随即跃步旋身,从腰上抽下一根长鞭来,猛地拉转,抵挡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意。
那藤鞭是海草灰和鱼皮加以灵石粉所成,坚韧异常,可攻可守。以她如今的修为,对打闻芠够呛,可要拖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那剑意无穷无尽,闻芠沉默垂目似慈悲佛陀端坐金莲上,不急不缓。那雨泽剑如其名,虽不如罡风猛烈,可水滴石穿,绵绵不尽,能将敌人困住,也能护住自己,亦是持久战的行家。
可是持久有什么作用?
海之心生疑窦:她莫不是以为我说不省君来了是诓她的?
“度飞,这里用不着你,去城门口迎人。”海之且战且退,挡在了度飞面前,“快去!”
彦度飞不作二话,立时收弓离开。
场面一时僵持,只岳铎一人不知所措。
他先看看张若朝被刀斧加身,此人本就是个孱弱的丹修,眼下一动不动,只嘴上不住地破口大骂也是正常;那边的秦葬连巨啸境都不是,基本也就只有跟张若朝对骂的能力;闻芠和海之打得迂回,两人都似有拖延的意思,招招都只见围困不见杀意,看起来莫名情意绵绵。
这般人人有事做的场景,他再站在这里跟个木头桩子样的似是有所不妥,可他又确实有些犹豫。
按道理来说,他自然还是跟自己拐七八个弯勉强能叫一句外甥的陈安道比较亲的,能撂倒司仙台更是意外之喜。
可杀叶珉就不是一回事了。
哪怕把叶珉关起来,囚禁起来,只当个繁衍用的种猪都好说,可偏偏是要杀了他。
没有陈安道的听记寮真能取代天座莲吗?
说到底,陈安道究竟为什么非要杀了叶珉?
就在他神思渐远之际,彦度飞已风驰电掣地跑了回来。
“长老!”彦度飞高声喊道,“不省君他们被截住了!”
海之和秦葬同时回头,闻芠指尖微动,雨泽剑的正身便在那漫天的剑光掩护之中钻了出去,电光火石间逼向了海之的胸腔!
没机会犹豫了!
岳铎一咬牙,抢身击落了那一击,被打落的雨泽剑再回到了闻芠的手上,剑尖掉转,这次是朝向岳铎的。
岳铎虎口发震,几乎握不住剑。
哪怕同为巨啸境,巨啸境中期和巨啸境大圆满还是差太远了。岳铎望向闻芠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几乎生起了一种悔意。
我干什么要自找麻烦!
“谁!”海之并未驻足,冲着彦度飞大喝,“谁有能耐截住那群人!”
“不清楚。”彦度飞摇头,“有四个人,两个巨啸境圆满,两个静水境!掌兵使和上官家主都不是对手,那两个静水境的正在合围不省君!”
“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高手!”秦葬面色难看,可随即心念急转,咬牙看向闻芠,“等等……四个人?”
两个静水境,两个巨啸境圆满。
海之猛捋了把头发,翘起的头发下一双眼既疲惫又烦躁,还带着些嘲讽的笑意:“金莲九座失踪的四人……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秦葬想起来:“临渊宗一事后便失踪的那四人!”
“出现的时机那么巧,想来当年就已经和叶珉勾搭上,蛰伏着便等今日呢。”海之一甩鞭,荡起一地的白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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